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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早晨,我妈突然叫我起床做饭,说有客人要来。我“嗯”了几声,仍旧没起床的意思。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朦胧中,从窗户透进卧室的阳光,属于一放进嘴里就能化掉的那种。我不喜欢五月,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比如朋友生日,或者同年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情,其他,诸如此类,一件也没有。五月,适合孤独,适合虚度光阴,适合无聊,适合想一些生死以外的闲事。总之,每个五月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用充沛得有些离奇的睡眠来打发。
像近两年一样,我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暗无天日,对外宣称自己在用功。家里人都以为我在闭门造车,不敢轻易来扰,我能想象他们在我考上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后,那副鸡犬升天的嘴脸。仿佛那时的我,脱胎换骨,名震武林,振臂一呼,众者云集。他们逢人便说:“那谁谁是我儿子,如今了不得了。”于是向人攫取到一阵满意的称赞,便拂袖而去。
我妈肯定会这样做的,跟随其后的,肯定是我爸。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一件让他们感到荣光四射的事情,于是,他们瞅准了我。上小学时,我考试功课科科满分,亲戚一上门,他们迎面就夸。中学时,我作文获得全国作文征文比赛三等奖,他们走亲串户,逮着个人就夸。那架势,只差我没有上CCTV。后来,亲戚很少来家做客。大家也很怕见到他们。不过最近三年倒是络绎不绝,说是来串门,其实就是来看看你家公子,那时不是如何了得吗?怎么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捞到?我家犬子,以前全班劣等生,我没少被老师请去批评,现在某某单位都快当主任了。
亲戚一走,我妈就把我拎到她的跟前,像个复读机一样,把亲戚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又一遍。完蛋了,我想,我妈中毒太深。我说:“妈,我会努力的,主任算什么玩意儿,以后我让某某亲戚的儿子给我提鞋。”我妈听我这么一说,刚还能够拧下水来的脸,顿时云开雾散,万里晴空。回到房间后,我有气无力地拿起各种资料书和试卷,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坐在椅子上像烂泥。我不懂,考上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对他们来说就那么重要?不过就是多了一个可以尽情攀比的砝码。但是,我得每天假装看书,而且很用功的样子。为了满足他们精力充沛的虚荣心,我想象自己考上公务员或事业单位,坐在办公室里,日子每天都像齿轮一样旋转,周而复始,毫无新意,坐着等死,背后立刻阴风阵阵,欲哭无泪。
没过多久,我妈的巴掌便落在我的门上,像擂鼓一样,声音紧骤如雨,响声如雷。还不停地说:“这孩子,祖坟埋瞌睡坟山了吧!”我立刻一边答应,一边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穿戴整齐,跑到她跟前稍息立正。我妈才满意出门。瞌睡无论如何是没有睡够的,也彻底宣告破产。
洗涑完毕后,我像个鬼魂一样在厨房飘来飘去。我想,我妈这次肯定是出绝招了。她一定看我如此用功,收效又如此甚微。莫不是找个什么当局长或老总的长辈来家做客,还叫我俨然陪着,听他们侃那谁谁如何了得,以此来激励我,为我刮骨疗伤,振奋上路,一举成名?唉,这次死定了。我最吃不消的就是这套。我的脸肯定会被他们刮下一层皮,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一会儿紫,像他们在我脸上开果铺一样。
要是老爸在就好了,早不去云南晚不去云南,偏偏昨天走。我在楼上向他挥手告别,饱含深情地吟到,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他一摆手,笑着说:“这孩子,越长大越不懂事。”然后,一溜烟把车开进厚厚的日暮,随着,像星星进入夜晚。那时,我还在心底窃喜,终于又少了一台噪音机。要是噪音机在的话,他一定三杯两盏就让对方败下阵来,不知所云。我太了解他了,如若敢在我家公然叫嚣的男人,除非把他喝醉,不然就得被他首先弄得溃不成军,继而被他顺势攻城略地,最后对方只能俯首称臣。这是我爸的绝招,我平时要学个一招半式,也不会弄得如今一筹莫展,英雄末路。
(二)
中午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从沙发上一边起身,一边嘟囔着说:“有钥匙还按门铃。”走到门边,我犹豫了一下,从猫眼往外看。我得先看看我妈请哪路天兵天将来降我,好做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准备。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我妈,像堵墙一样杵在那里。我立刻像泄气的气球,把仅有的一点力气都用在开门这个简单动作上。门打开后,我妈的声音立刻像潮水般从门外涌了进来,劈头盖脸,说:“快给你表姐把密码箱提进来。”
“表姐?哪个表姐?”我问。我话刚说完,我妈背后一下子闪出一道白光,一个穿着及地长裙,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瘦骨嶙峋地出现在我面前,唯一丰满的笑,像阳光一样照过来。她问:“舅妈,小西都这么大了?”然后显出一脸惊讶。
我妈说:“可不是。小时候去你家玩,死活都要你带他一起睡。”我妈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来客原来是大舅家的女儿。至于我小时候是不是真像她们说的那样就不知道了!我唯一记得的是,我妈那时是不准我和男孩子玩,她宁愿我和女生跳皮筋,打沙包。所以,我到现在都没有一个男生朋友。
上大学时,我妈不准我住寝室,她和我爸商量,她暂时不搭理他的生意,她在学校旁边租了很大的套房陪我一起读书。我爸也是隔三差五往那里跑。每次去都紧握住我的手,那场面,感觉我们像多年未曾蒙面的战友,早已历经九死一生,患难与共,分别后各自任重道远。
那段日子我能感觉我妈是世界上最无聊最孤独的女人,她每天要做的就是买菜,做饭等她的儿子,然后把自己囚禁在房间里,除了看电视外,无所适从。除非我特别要求,而且看上去比较合理,她才勉强同意和我去学校周边的景点与有小吃的地方逛吃逛吃。要不,她就一直守着我,看我看书,做题。我帮表姐把密码箱提进客房后,立刻松了口气。还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飘飘然,精神振奋。
我走出房间时,我妈吩咐我说:“快把饭菜端上来。”
我立刻拱手作揖说:“遵命!”
我妈回了一句:“这孩子,脑袋被驴踢了!”在一旁的表姐呵呵地笑。
我把菜端上餐桌,我妈对表姐说:“快尝尝,饿坏了吧!”
表姐夹了其中一盘,脸上的表情立刻乌云遮日,山雨欲来。我说:“表姐,别忍了,吐了吧!”
她立刻跑到洗手间,等她出来坐定。我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她一定夹到那盘最咸的。我本想用这种方法来对付我妈请来的神仙,不料弄巧成拙。
我妈见势不妙,也夹了那盘菜,并且干巴巴地挤出一个微笑,对表姐说:“这孩子,很少做菜,盐多油少也掌握不好分寸。不如我们出去吃吧!”
表姐说:“凑合吃,太累了。”
我妈说:“那好,我们晚上再出去,为你接风洗尘。”
我把目光移向我妈,不停地在心里念叨,恩人啊恩人。我妈看我的目光,却像饥饿的狼群看到一只兔子,只要扑上来,就能把它撕碎。晚饭我们是在一家湘菜馆为表姐洗的尘。一阵杯盘狼藉,觥筹交错,便都十分餍足。
(三)
饭后,我们坐在房顶看星星。说是我们,其实只有表姐和我。我妈早已跑到电视跟前追剧去了,我受不了她,被一个韩剧感动得稀里哗啦。总有那么多多余的眼泪流,好像她的身体里有一个摇摇晃晃的大海。
五月的星空,星星显得特别低,仿佛一不留心它们就会落下来。相反,显得遥远而又梦幻的却是每天生活的这座城市。
“小西,长大想干什么?”表姐突然问。
我说:“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表姐反问:“是吗?”
她解释到:“身体的长大和心志的长大可不一样哦。身体长大算不得什么,心志长大才是真正的长大,它会使一个人变强,仿佛穿上了铠甲。”
我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干的事情,活着本来就很无聊。”
听到这里,表姐立刻“哇”的一声,然后说:“小鬼,你才多大?竟然说活着无聊?你应该多出去走走。”
我问:“那么你去过很多地方了?”
她说:“多出去走走,不一定就非要到过很多地方才算。也许,就在这座城市,你同样可以经历很多。譬如,你可以看到,有些人活在天堂,有些人却活在地狱。但是你呢?足不出户,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说话,因为她说的没错。
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因为你既不是活在天堂,也不是活在地狱。你在两者之间。因为,你还没到可以接受天堂或者是地狱的年龄。要是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你才发现生活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你可能会逃避,相反,会长成你想要的样子。”
我问,我想要的样子?那是什么?她说,实现你自己。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个不被别人窥探到的梦想。我问:“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她说:“我的梦想就是把那些写有,危险,禁止通行等字样的围栏上的木牌打碎。我要让别人过去看看,危险和禁止通行的那边究竟是什么!也许,他们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也会找到不一样的人生。哪怕他们有的会遭遇到艰难险阻,伤痕累累,有的会原路返回,也有的柳暗花明。但这些,都不影响他们到达顶点和目的地。”
我问:“那你到过危险和禁止通行的那面吗?”
她说:“我现在就站在悬崖上,正下着雪,风景很美,我很想作罢,却不能。她边说,边微笑着敞开怀抱,好像她怀里正抱着千秋雪,或者,她变成雪本身。而在漫长的岁月中,最先融化的不知道是雪还是她本身?
我说:“难以想象。”
此刻,表姐把刚刚还仰望星空的目光转向我。她的目光因为仰望而显得深邃,像一个黑洞,充满神秘又巨大的引力。似乎能够轻易洞穿人的内心和灵魂。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脸因为瘦,看上去像雕刻家的刀削过一般。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和极具感染力的气质。
(四)
早上,我们吃了表姐做的早餐。餐桌上,我不敢看她。
我妈夸她手艺了不起,直接可以打天下第一的名号。表姐只是呵呵地笑,不发表任何言论。
我妈突然提议说:“小西,一会儿你带表姐出去走走。薰衣草开了,你们去看看吧!”
我知道我妈,自从长胖后,哪里也不去,情愿在家里宅到霉臭。
我没说话,其实,我很不想去。但是考虑到表姐的感受,又不得不去。除非表姐不想去。
薰衣草长在一个小镇,地势有些偏远。这个小镇的人因了这薰衣草,招揽了很多游客,也令当地的经济呈狂飙之势。
表姐说:“火烧赤壁,全因东风借得好。这个小镇的发展全靠这薰衣草。”
表姐说完后,我要么说“嗯”,要么说“啊”。
一会儿表姐的电话响了,她说:“喂......”
过了很久,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表姐说:“折戟沉沙也得办圆,白鸦,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我从来没见过表姐这么严肃过,而且她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最后,她“嗯”了两声,似乎满意了,把电话挂了。
我问:“表姐,你和谁电话?说话好奇怪。”
她说:“生意上的朋友。”我又问:“我妈不是说你在上海某杂志社做编辑吗?”
她说:“做编辑养不活人啊!我得做点其他生意,才能让生活宽裕一点。”
我问:“你做什么生意?”
她说:“白糖。”
我问:“白糖?能赚多少钱?不如和我爸做药材生意。”
她说:“我是做一行爱一行。再说白糖的销量还是可以的,就怕货源供应不上。”
(五)
晚上,我们回到家时,我妈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流泪。我以为她又在看韩剧了,但是电视机却是关闭的。
我问:“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她哭得更厉害了!表姐坐到她身边抱住她的头,她才吞吞吐吐地说:“你……舅……舅……生……意……全……赔……了!”我当时听到,像中了一个巨大的霹雳。等我妈情绪缓和后,表姐找到我到她房间里,她说:“你爸生意亏了,你明天去看看他,我怕他万一想不开,有个好歹,可不成。你妈这里我会照顾。”“她接着说,你现在看着你妈,我出去给你买明天早上的机票。”说着便往外走。
晚上,我们都没有睡觉。我想到自己,要是早点听爸妈的话,考个工作什么的,现在对他们可能还有所帮助。可是……唉。
天快亮的时候,表姐把一个形如登山包的大包塞给我。她说:“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打开。”
我没搭理,想:“不就是吃的吗?”
我背上表姐给的包,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
四个小时后,我到了我爸的工厂。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仿佛一夜间变老了。
我说:“爸,我来了。”
他眼睛皮也没抬一下,脸上的皱纹仿佛按上去的一般,他的手颤巍巍地不停在桌面上抖动。
我说:“爸,我们回家。”
他说:“我哪里也不去。”说着,他的眼泪和鼻涕流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啥时泪湿脸庞。
我没有办法,我一下跪到他的脚下。我说:“爸,对不起,都怪我不听你的话。我总以为赚钱很容易,我错了爸。以后我听你的,我好好考公务员,考事业单位,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在云南折腾了几天后,我爸同意和我回家。开车送我们的是以前我爸手下的司机。路上,我爸的头一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个小孩一般酣睡。
车快下高速的时候,我妈打电话过来,她哭着说:“你表姐被警察抓走了!”
我一阵茫然,不知所措,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妈哭着说:“警察说她是上海最大的毒枭。”
挂了我妈的电话,我的眼睛升起了迷雾。我的手不自然地碰到了表姐给我的包的拉链,我一下把它打开了两拳大小的口,我伸手进去,心扑通跳了起来,里面全是一沓一沓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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