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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西风毫不留情地刮过来,枝头上一枚枚枯黄的叶片,大概早已就失去了生命的执着,虽然满含着丝丝缕缕的恋恋不舍,还是无可奈何地离开枝头。满天的叶片毫无秩序地飘飞在西风里,不一会儿就晕头晕脑地落在地下。西风一吹,消瘦虚弱的身体又连滚带爬似的匆匆远去。地面上只留下几茎枯黄的野蒿、野草,在冰凉的西风里寂寞、孤独地瑟瑟着。
李老汉静静地坐在大门外的墙根下,越来越低的夕阳似乎带着一丝不解,也似乎带着一毫讪笑,虚情假意地映照在李老汉脸上、身上。没有一丝温情的西风一阵阵吹来,不时惊醒了好像在酣睡的李老汉。他似乎振奋了一下精神,本来眯着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些;但是,眼里流露出来的迷茫也更加清楚了。
李老汉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到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岁数,但当今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古稀之年不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已经是普通常见的年龄了。李老汉自己在前不久的时候,还跟着瓦匠做过一段时间小工;眼下天气渐渐转冷,才没有人再请李老汉去做小工。大概原因肯怕是,天冷了手脚不灵便,防止出现安全事故。按说,劳累了一段时间,在家里休息是非常舒心惬意的;可是,李老汉有些浑浊的双眼满朦胧迷茫,心里乱的就宛如眼前杂乱无章地飘飞的黄叶。在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里,嘴唇常常不住地抖动着、唠叨着,可是又不敢直截了当地说出口到底为了啥。细细地在李老汉杂乱的絮语里找一找,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个词语是“真不讲良心!”“当初你家日子那么难过,要不是我大年三十早晨送给你五十元,那个年关你还怎么过?”“当时流着泪说的,日后要是发达了,每月主动给我五十或者一百元,怎么一点影子都不记得了呢?”
唠叨声里,晃晃悠悠地飘过去的一片片黄叶,似乎把李老汉的思绪也带回了难忘的过去。
李老汉兄妹七人,他是长子,也许是根深蒂固的长兄为父的传统观念一直在起著作用吧。最小的弟弟出世后,已是十四五岁少年的他一直默默无声地承担着照看照顾小弟弟的责任;自然,老小和他在一起的关系也最亲密。
时光飞逝,岁月无情。兄弟姐妹们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也许是早年运气好,老小因为众多的哥哥姐姐们的照顾,虽有文革期间读书无用论的淡淡影响,仍然顺风顺水地读到高中毕业。高中毕业一回乡,就到本村的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大集体时期的民办教师还是比较吃香的,其他人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所得的工分和整天到晚呆在阴凉屋里的民办教师们竟然一样;另外,民办教师每月还有五到十元的补助。民办教师这一行业自然也深受别人的嫉妒和羡慕。
谁知人生无常,命运难测。分田到户后,民办教师们失去了原有的保障;白天在校上班上课,放学以后,特别是节假日还要躬耕垄亩。一人身兼两份劳累的事情,辛苦自然是不用说的。
老小的老婆自小身体不好,体弱多病。老小白天在学校上课,放学回家还要换上旧衣服到田间抓紧时间忙碌一番。有了两个女孩后,还想生个男孩,结果是如愿了,但是家庭负担也重了很多,平时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
李老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是无可奈何,都是成了家的人,都有自己的家庭,日子都不太好过。因此,李老汉虽然心急、心忧,但也只能急在心里,无计可施。
大概是老小年届不惑的那年腊月三十的清晨,鹅毛般的大雪在前一天夜里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心里一直不安的李老汉大清早就匆匆忙忙地跑到老小家。一路上见村里其他人家纷纷忙碌着清洗整理年货、贴春联喜气洋洋地准备过年了,老小家里仍然冷冰冰的,毫无生气。李老汉一脚跨进大门,弟媳坐在厨房门边,默默地落泪;老小坐在旁边破木凳上木无表情,眼圈湿润着,一脸的茫然无奈。
李老汉心里一软,鼻子一酸,泪水差点流了出来。连忙拿出身边仅有的五十元递给老小,轻轻地说了句:“去买些年货吧,过年要有过年的样子!”随后,李老汉转身离开了,他怕弟弟弟媳当着他的面流泪。要知道,当初的五十元也不是小数目啊。国家工作人员月工资也不过一百几十元。
那年正月里,有一天李老汉家请客时,特意把老小全家请来陪客。临走时,喝得醉醺醺的老小,紧紧拉着李老汉的手,流着泪水,动情地说:“大哥,没有你送去的五十元,这个年小弟都不知道怎么过。我一辈子都会牢牢记住大哥的恩情,大恩不言谢;日后我若是有抬头的日子,每月按时给大哥五十至一百元。报答大哥!”
李老汉叹了口气,西沉的夕阳离山顶越来越低了,眼前一片片枯黄的叶片仍在十分凌乱地飘着。
一切恍若就在昨天啊!“怎么说忘记,就忘记了呢?当初要不是拉了你一把,又耐心地劝你不要半途而废,你以后还会转正吗?”
大概是老小流着泪说动情话的那年夏天,李老汉见自己的儿子在城里的疏菜批发市场做生意赚的钱不少,亲自带着老小到了孩子做生意的疏菜批发市场,说服孩子带着小叔做生意,赚几个钱补贴家用。李老汉记得很清楚,那一次,老小两个月赚了一千元余元,家里窘迫的生活有了一丝转机。
第二年老小主动提出去疏菜批发市场市场做生意,老小也许穷怕了,还真能吃苦。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两个月赚了将近贰仟元。谁知老小竟然乐不思蜀,不愿意回校当民办教师了。
李老汉虽说生在乡村,长在乡村,也没啥文化;但平时喜欢听广播,喜欢看电视新闻,有点关心国家大事。对国内国际形势虽然一知半解,但偶尔说的几句话也确实有些道理。听老小说,当个民师养不活人,不如不当;准备专门做批发蔬菜的生意,日子过得还舒服自在些,挣的钱也多多了。李老汉似乎是略一思忖,就神情严肃地对老小说:“全国的民师这样多,国家经济发展了,对民师肯定有妥当的安排。你已经坚持这些年了,再坚持下去会有好结果的。俗话说,一江水都喝掉了,不在乎多一口水。”说罢,还特意招呼孩子,以后暑假期间,都要带着小叔做生意。
最终,老小听从了大哥李老汉苦口婆心的劝说。果然不错,不到五年,老小守得云开见日出;转正成为一名国家正式教师,工资收入大幅度上升。再说,两个女儿也大了,都在外打工挣钱,老小一家的日子好像芝麻开书节节高,李老汉发自内心高兴不已。不过,那时李老汉自己还能挣些钱,孩子的生意也很好,老小当初允诺的每月给钱的话,李老汉并未往心里去。老小刚转正,全家的日子才开始好转。而且,老小家破旧的房子置身于四周崭新的房屋、甚至豪华的别墅之间,宛如一位衣着破旧的乞丐,显得卑微、寒碜。老小家的房屋,也该翻修或者重建了。
几年后,老小家果然新建房屋。真是冷锅里蹦出热豆子,老小家搭房子外人虽然眼热,但无人当面提出异议,倒是自家兄弟发疯似的跳出来极力阻止。跳出来闹得最凶的是李老汉的两个弟弟,也就是老小的两位亲哥哥。他俩吵闹不是理由的理由是,老小建房侵占了他们家的屋基地。
老小夫妇俩先是极力向两位哥嫂作解释,但是铁了心的两位哥哥把老小说的话全当做耳边风,不论怎么解释,油盐不进。李老汉开始也迷惑不解,听了几天争吵的理由,看了几次老小家房屋所占的屋基地。李老汉心中有数了,两位弟弟都是在胡搅蛮缠。原因是他们自己种田赚不到钱,见老小工龄长工资高眼红,想通过争吵在老小家索要几个钱。
李老汉顿时怒气冲冲地训斥了不讲理的两位弟弟,又解释了兄弟之间团结友爱的理由。两位弟弟虽然没说啥,但看样子心里一直不服气。李老汉一气之下,从此天天在老小家帮忙,管理现场,防止有人闹事。新房搭建结束后,李老汉瘦了一圈,黑了很多,真像“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老小夫妇热泪盈眶,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拉住李老汉的手不放。
又是一阵冷冷的西风吹来,李老汉打了个哆嗦,冷冰冰的夕阳已经不好意思似的隐入山涧去了。李老汉仿佛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心里却似乎在翻江倒海。老小前一个月就接到了退休文件,那天在一起喝酒时,老小就喜不自禁,甚至得意洋洋地吹嘘了一番说,这次退休,住房公积金存了十四万多,退休时的补助,加上退休前适逢国家工作人员涨工资,两个月工资共有两万三千多。李老汉当即心里一惊,随后好像喝醉了酒似的。老小知道我年老体弱,早已挣不到钱。他早年一直说报答我,这次应该会给个千儿八百的吧。但是,李老汉不好意思说出口。他相信老小,自己曾经对他的照顾可不少啊。
谁知一直到今天,老小也没说送几百元给大哥买酒喝。上午老小来打招呼说到远在上海的儿子家去,因为儿子帮他在那里又谋了一份轻松的差事。打过招呼,老小就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以前挂在嘴边关于报恩之类的话,似乎随着老小远去的背影和眼前匆匆而过的秋风,飞到了九霄云外。
施恩本是上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施恩于人,是人性中的善良在闪光,是真情自然的流露;暖如春日的阳光,柔若春日的和风,净如晶莹的白雪。施恩者就一定指望着别人报答吗?受恩者非得用金钱报答吗?这些,李老汉好像没有想到过。因为这些,他好像也不懂。
无边的暮色帘幕似的笼罩下来,李老汉的脑子里也越来越迷糊。良久,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看了看西风里匆匆忙忙的黄叶朦胧的影子,眼里的迷茫和惆怅,更深、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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