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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爷爷在我们的房前屋后栽了四棵石榴树。去年被人拔掉两棵,剩下两棵。阳台外面兼有一个十几平方米的露台,我们种了蜡梅、柑橘、龟背竹……以及一棵石榴树。算起来,我们家一共有五棵石榴树,至今只剩下三棵。每年春来,总是石榴树先萌芽,细细密密的叶子,于寒风里瑟瑟的,像极耳语,绛红、浅青色系,犹如被冻紫的唇,伶俜可爱。
小区里许多绿化树,最常见的香樟、红叶李、榉树、鸡爪槭,其次就是石榴树。每当五月,蔷薇凋谢,便是石榴花盛开之时,火一般热烈,没有哪种果木像石榴树这样毫无保留地把花事搞得这么丰繁热烈,除了南方的凤凰木。
不经意间一瞥,石榴树已然冒出花苞,红团团的,紧紧裹在一块儿,像攥着的小拳头,仔细研究,那花苞形状酷似一种水果——莲雾,五个瓣深深闭合,就是莲雾么。太好看了,金钟一样倒挂,隐在叶丛中……五月的风微微地吹,温润而潮湿,万物都在生长,错过一夜,就是错过一生,拼了命不管不顾着,每日披拂着热烈的阳光,即便置身暗夜,也不曾有过一刻的阴影。
终于等来了五月,姹紫嫣红开遍了杜鹃,姚黄魏紫看尽了牡丹芍药,珍贵地迎来了石榴花期。石榴的花期那么长,可以一直开到盛夏,蝉鸣声声,日子被拉得悠长。黄昏,下班回家,小区有一段缓坡,车子忽然没了电,下来推行。这缓坡两边的石榴树,值得停驻,只为贪看那些繁盛茂密的花,火把一样隐在绿叶丛中,令人感动。
石榴开花也奇怪,往往是,一个枝头共坠三朵,小姐妹一样拥在一起——真正地,只有中间那朵才结石榴,另两朵是来串门谈心的,怕她寂寞吧,暂时地陪一陪,然后,开够了一个月的样子,另两朵随风离枝——到底姐妹一场,让人唏嘘。忽然想起《诗经》里的“燕燕如飞”篇,任何时候读起来,都是有情有义——这世间,还有什么比相互陪伴,更情深义厚的呢?那颗小石榴,经过漫长的花期以后,一点点地见风长,起先是雪青的皮,慢慢历经长夏酷热,再历经秋风秋雨的捶打,渐渐变红,沉甸甸地坠下来,坠下来,把树枝都拽弯了。
有一年,去云南出差,在昆明机场相遇蒙自石榴——真是天外有天呵,一个石榴简直有婴儿的头那么大,白皮,微微的红,托一只在手,铅一般沉,好家伙。不得不佩服云南这块广袤而神奇的土地,简直是生命的沃土,石榴都长得比内地大。
我与孩子都爱石榴,轻薄的皮不费力地撕开一道口子,顺着裂痕一掰,粒粒晶莹的宝珠绽出,悉数倾入碗中。一只石榴可剥出满满一蓝边碗的籽实。坐在小凳上,拿勺子挖着吃,几十粒籽实在口腔里,被上颚与舌头挤压着,无处躲藏,瞬间汁水迸裂四溅,甜,真甜,在舌上流连婉转。孩子年幼,不晓得立即吞咽下去,黏稠的汁液淌了一身,把月白色围兜也染红了,是浅红,一团团地,像豁了边的明月,照在胸前……
吃石榴,是细活,急不得,吃着吃着,一颗心静下来了。吃石榴,如同修行,一点一滴的是珍惜,也是恋慕。每次吃,将一大碗全部吃完才罢休,胃里被甜满满当当地霸占着,有俗世的满足与踏实。
汪曾祺先生也写过云南石榴,还写过云南的水萝卜,说是那些联大的女学生,没事时就上街上买水萝卜吃,一小串一小串地挂在一起,放在嘴里嚼,咔嚓有声。他没写女生怎么吃石榴。吃石榴是个细活,在街头也不便剥了就吃。吃石榴,要坐下来,慢慢剥来吃——汪曾祺先生在西南联大那会儿,肯定也恋爱,大约尚未处到跟姑娘一起吃石榴的分上便分手了的。不然,他肯定要好好写写怎么吃石榴。
朋友发来云南的石榴林图片。第一次看见那么壮观的石榴林,在电脑里把这些云南的石榴树看了又看,仿佛身临其境,浓荫匝地,遮天蔽日啊,就是这样的五月,假若我去了云南的石榴林,该是何等的心悸?碗口粗的果木,被风霜捶打了几十年,仿佛一个个暇龄延寿之人,令人起敬。那些红花坠在枝头,远望之,有森森细细的美。
美是无言的,但又分明有言,它们并非说出的话语,而是流淌出的音乐,西方的古典音乐,是大提琴。大提琴是幽咽的,幽咽得无比热烈,总是催人泪下,是埃尔加的“第二大提琴”,一声声,柔肠百结,拉得平常的日子起了意,一点点往纵深处流淌——这满目的榴花啊,直逼双眼。无怪乎韩愈诗云: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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