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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的夏天,如果你恰巧住在我们仙城的话,一定听说过两件事,一件是我的同学李大宝成了少年犯,在一个大雨瓢泼的晚上被一辆警车带走了,据说现场很有点大片的味道;还有一件就是百货大厦的门口突然来了个修鞋匠,安寨扎营似的,锅、铲子、棉衣都带来了。这两件事并没有什么联系,只是在那个夏天里,给我们的仙城增添了很多新奇陌生的未知元素。
先说我的同学李大宝吧(我甚至不愿承认和一个坏学生是同学),记不清他以前是不是就这样作恶多端,对,作恶多端,除了杀人,不知道还有什么坏事没干过。这次被警车带走,就是因为强奸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八岁,仙城的人骂道,真是个畜生。其实被李大宝强奸的不止这一个,报警的那天,很多女孩都说到了这个事:疼,下面,她们告诉家里人。对于这一点,我的母亲是不允许我和这种人一起玩的,某一年冬天,李大宝也叫我们几个女孩把衣服脱下来给他“找一找”,看看和他有什么不同。可是天太冷了,我们都不愿脱。
打电话报警的是马三爷,这些天只要说到这事,马三爷的牙齿还能颤抖起来。“畜生。”马三爷说。他一边摇摇晃晃往百货大厦的鞋摊走去,一边骂着。
修鞋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胡子没刮,看起来有些邋遢。他在百货大厦门口好多天了,仙城的人还没有来修过鞋。他们只是站在远处朝这边指指望望,或者慢慢往这边晃过来,可晃到一半了,又折回去。大概我们仙城的人都是这样羞涩和内敛。百货大厦门前有几十级台阶,鞋摊原本在台阶的上面,后来百货大厦的人出来把他往下赶了赶,一直赶到这个平台上,这样站在百货大厦门口朝这里看就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了。
马三爷把一只皮鞋递过去,说:“这鞋能修吧?”修鞋的赶紧说:“能修能修。”他把鞋套在一只楦头上,夹在两腿之间。马三爷说现在人变休了,鞋帮跟鞋底竟然也不上线,用胶刷一刷就算完事了。修鞋的点点头,说:“是的呢、是的呢。”马三爷问修鞋的:“姓啥呢?”对方说:“姓张。”马三说:“老张是哪里人呢?”老张说:“小王庄的。”马三爷指指北边的方向说:“是那里的小王庄哦。”
鞋修了五毛钱,修好后马三爷也不着急离开,而是坐在鞋摊旁说着话。他问:“小王庄还有哪些人呢?”老张说:“没得人了。”马三爷愣了一下才说:“哦,没得人了——”
那个下午他们并没有聊太多话,大多时候坐在风里,看街上被吹起的塑料袋。天快要黑的时候,马三爷才站起来摇摇晃晃离开,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说,城西的李大宝成了少年犯,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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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马三爷每天来鞋摊,有时手上拎一只鞋,鞋张嘴了,或是鞋帮断了,他把鞋放在地上,“嗒”的一声,鞋代替他问候了,凳子在旁边放着,挪过来,坐下。老张忙完手里的活就把马三爷的鞋拿起来,也不需看,穿了线一针针地扎着。
马三爷点起烟,盯着系在鞋摊上的一串气球,看一会儿,又说起被抓走的李大宝,他说早就该抓走了,那个李大宝,十四岁就恶到骨子里去了——老张抬起头问:“十四了?”马三爷说:“是的,十四。"老张便把手中的活停下来,吁了口气,过了半天才说:"我的儿子张国庆也十四了。"
马三爷把烟灰弹了弹,转过头,说:"你家不是没得人了?"老张也不回答,埋头把针往鞋里扎。
对于老张儿子张国庆的事,马三爷还是后来知道的。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很熟悉了,这个熟悉,倒不是交谈得多,而是马三爷每天风雨无阻地跑来鞋摊坐一坐。他用拐杖挑起挂在鞋摊上的小气球,说:"挂这个有啥用,还不如做个广告牌呢。"老张便把脸拉下来,抢过马三爷的拐杖,说:"不许碰。"后来,马三爷才知道,这个气球跟他的儿子张国庆有关。
国庆走丢的时候就是因为气球。
老张说:要是老师不夸国庆将来有出息,他也不会带他到仙城来买书,要是不到仙城来就不会去百货大厦,要是不去百货大厦,国庆就不会走丢。他说:国庆那年正好7岁,他们骑车来的,国庆坐在后面,稳当当的。国庆说想要一本书,书名是什么也不知道,反正要一本书。
他和国庆在百货大厦里转了很久,问了两个人,才走到图书柜台来,国庆像模像样地看过去,最后挑了一本封面有很多葫芦的。他们在一楼逛了一会儿,又去了二楼,看了半天,又去了三楼,再从三楼下来,再回到一楼,每个柜台几乎都看过了,国庆也不愿走,他的手里抱著书,伸着脖子往琳琅满目处看,直到门口有个卖气球的才走了出去。国庆要买气球,老张没同意,一块五一个,想了想,还是拉着国庆走了。他带着国庆又在百货大厦里逛起来,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了,等自己回过神来,发现国庆不见了。门口卖气球的早已走了,四处都没有国庆的身影。他从一楼跑到三楼,又从三楼跑到一楼,没有,出门问人,没看见,百货大厦周围的路都走遍了,也没发现国庆。
天快黑了,老张往家走,他想:说不定国庆自己走回去了呢。小王庄静谧无声,仿佛早已入睡,国庆的妈李红英打开门时,老张才痛哭起来。他知道国庆并没有回家。
那一晚,两个人都没有睡觉,坐在黑暗里小声地哭。天亮的时候,老张又去了仙城,他问百货大厦的人,有没有看见一个小男孩,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听的人不等他说完就摆摆手急忙离开了。他在仙城的大街小巷走了很多遍,问了很多人,没有人看见国庆。他说他的儿子走丢了,在百货大厦,对方摇摇头,再摇摇头。有的时候,会有人耐心地听他说,男孩,7岁,手上拿着一本书——听的人撇撇嘴,说这么小就走丢了,也不知道认不认得家哦。他们劝这个男人去车站看看,说不定,能找着呢。一连几天,老张都到车站来,车站上卖票的都认得他了,是个胖胖的女人,女人对老张说:"要么买张票去别处找找看。"老张就摸摸口袋,掏出几张毛票递过去,汽车把他带走的时候,老张突然感到很轻松,好像儿子张国庆正在远方等着他似的。
汽车去了刘集镇,又去了新集镇,周边的乡镇都去过了,每次坐上汽车的时候,老张都是欣慰的,心头不那么难过,好像有了希望。可是,当汽车又把他带回仙城的时候,他就很伤心,他从汽车上最后一个走下来,然后坐在车站的台阶上,呜呜地哭着。
那几年,老张几乎没有呆在小王庄,他把仙城周围的乡镇都跑遍了,还去了福建,有人告诉他,小孩被拐走后一般都会送到那个地方去。他坐了两天车,才到达那里,那里跟仙城差不多,也有楼房和汽车,可是,他不知道在哪儿才能看到他的国庆。从福建回来,老张人老了一轮,李红英瘦得像个竿子。小王庄的人都说李红英得了精神病,一到晚上就像鬼似地呜呜哭。
那时,离国庆走丢已经七年了,这七年里,地荒了,杂草枯了再荣、荣了再枯,李红英也没有力气收拾,她常常一个人去地里,拿一把镰刀,刚割两三把草,人就倒在地上昏过去了。小王庄的人看见了,赶紧把她扶起来,倚在一棵树上休息一阵。她不许老张帮忙,更不要停止找儿子。老张回来睡一晚就被她赶走了,只有在外面她才感到踏实,好像下一秒就能找到国庆似的。
最远的一次是去了四川,好像要找到似的,有人说四川的绵阳有个地方,很多小孩都被拐到那里去了,小王庄在四川打工的人也点头表示肯定。
他们决定去四川是在傍晚,李红英帮老张收拾了一些东西,然后两人匆匆吃了点晚饭,坐在床上傻等着,好像迫不及待天亮似的。这时的李红英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说起话来声音丝丝的,哑了。她说:国庆一天不找到,她就一天快活不起来。屋子里黑黪黪的,她的哭声把老鼠惊动了,扑簌簌地从屋梁上掉下一层灰来。五年里,好像一切都朽了似的,屋梁,柱子,棉被,连人都开始朽烂了。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听屋梁间隔发出“嘎”的一声。
老张是一个月后才从四川回来的,倒了四趟车,走了两天——好像不着急赶回来似的。当然,这次又是扑空。离开小王庄的时候还是秋天,回来时,都已经穿棉衣了。他坐在自家的矮板凳上,头低到桌肚下,李红英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呆呆地看着外面。
第二天早晨,李红英就死在自家的水井里了,被人七手八脚地打捞上来,已经没气了。
来年夏天,气候怪得很,一连下了十多天的雨,到处都吃饱了水,猪圈、房屋、树,都被涨得胖胖的,突然某一天,轰的一声,烟尘四起,房子倒了。老张坐在雨里哭了很久,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哭什么,哭他丢失的儿子,哭刚刚死去的女人,还是哭这眼前倒塌的房屋,他觉得一切都离开了,跑得远远的。那几个夜里,老张睡在村大队部的杂货间,几天里总是做同样的梦——他的儿子张国庆找到了,就在仙城的百货大厦。还和小时候一样,手里拿着一本书,从百货大厦的大门走出来。醒来后,老张几乎都没有思索,卷起铺盖直奔仙城来了。这一次,他也不想再走了,不管多少年,他要在这儿等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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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爷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老张把鞋一一收进纸箱里,然后自己蜷在塑料布搭的三角棚里。前一阵老张是睡在百货大厦走廊里的,一次夜里下大雨,浑身都淋湿了,后半夜老张也没睡,坐在台阶上等天亮。第二天,马三爷就找来几块塑料布,跟老张搭了这样一个小窝。
马三爷往家走,脚重得很。他听到身后老张的锅铲声音,刚开始他劝老张睡他家,老张不表态,低着头忙着修鞋,马三爷知道老张的意思,他把自己像棵树似地扎根下来,一刻都不离开百货大厦了。
第二天,马三爷来鞋摊的时候,没有带鞋来,而是捧了一罐奶粉,是远在美国的女儿寄来的。马三爷把罐子递过去,说用水冲了喝喝。他说:美国的东西真不好吃,不知道秀兰怎么就吃得惯呢。秀兰是马三爷的女儿,马三爷就这么一个女儿,几年前嫁到美国去了,先是说每年回来一次,后来也不回来了,说请不了假,孩子多,路程远,等等,秀兰偶尔往国内寄一些东西,皮鞋、旅行包、手表、奶粉……马三爷也不用,塞进衣橱里,看也不看。老张说:"你家女儿还是挂念你的。"马三爷就用鼻子哼气。他从不给美国打电话,美国那边来电话了,也不情愿去接,一次他问秀兰,他要是死了她回不回呢?秀兰立即回答说:"肯定回去啊,肯定回去啊。""你说说看,"马三爷对老张说:"我死了她才回来呢。"
那一个冬天,白天的光景马三爷都是坐在鞋摊旁度过的,跟老张谈一谈美国,也听老张说一说国庆。从国庆生下来一直到去百货大厦,老张记得清清楚楚,每个细节都说得仔仔细细。马三爷很喜欢听,一遍遍地听。老张说国庆小时候真是乖呢,他们去地里干活,国庆就躺在竹匾里,醒了就看看天,不哭不闹。后来大点了,还是躺在竹匾里,咿咿呀呀地自己跟自己说话,从不到处跑。
第二天,马三爷再来的时候,也不需提醒,老张就兀自说起来,接着前一晚的。一个慢慢地修着鞋,一个悠悠地抽着烟。
马三爷听到第八遍的时候,仙城老城区也快要拆迁了。仙城的南面据说要建一座大桥,跨过长江,一直连接对岸的理县。好多外地人呼啦啦地拥进来,挤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鞋摊的生意比以往好多了,常有人来,都是些在工地上干活的,他们也像马三爷那样在鞋摊旁坐一坐,或抽支烟,然后再往百货大厦里走去。
李大宝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房子的拆迁。很多年前——也就是他蹲看守所前几年,他的父母双亡了,一场车祸,据说赔了不少钱。有了钱的李大宝在仙城就嚣张起来,他个子不高,身后却跟了一群小痞子。这次的拆迁,有人说,李大宝快要成仙城的首富了。
李大宝仍然是在晚上回来的,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仙城的人民广场前,下了车的李大宝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广场上走了一圈,然后站在一片被推倒的废墟上大喊了一声:我回来了,仙城!
这一声,把半个仙城都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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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爷摇摇晃晃地向鞋摊走来,和第一次一样,嘴里骂骂咧咧,他说那个畜生回来了,真不信看守所能把他调教好。他坐在小马扎上,把烟抽得噼噼啵啵响。这三年来,他和老张谈论最多的有三个人——从仙城离开的马秀兰;在仙城走丢的张国庆;还有这个臭名远扬的仙城恶棍李大宝。他们说到马秀兰时的无奈,说到李大宝时的咬牙切齿,以及说到国庆时内心的柔软与叹息。后两者同龄,便使得他们常常对比起来,一对比就更加柔软,更加咬牙切齿。
老张没有见过李大宝,但对他也是有过一丝同情的,他听老张说李大宝长到七八岁才被带到父母身边来,没几年亲人都死光了。他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是个瞎子,怎么能看得了他呢——
那一刻老张还是产生了同情,他说李大宝也很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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