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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忙碌碌的骄阳好像有点儿疲倦,无力地渐渐西沉。湛蓝的天空慢慢地凝重绚丽起来。西风一阵紧似一阵,一股股凉意肆意地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乱窜着。
身着单衣单裤的二狗妈不时焦急地抬起头,愁眉苦脸地看着还剩下面积不小的一片玉米,饱经风霜的脸上立刻满是汗水。一些性急的汗珠匆匆汇聚在一起,无声地趟过一条条岁月的沟壑,落在脚下干燥的玉米地里。身后,已经砍倒的玉米秸零乱地摆放着。想把这些砍倒的玉米秸摆放整齐一些,以便今天就挑运回家,可是,太耽误时间。憋足了劲努力着想快一些,手脚就是快不起来。唉,力不从心了啊!要是今晚不挑回家,天气预报说夜里就有雨,而且要下好几天,这些已经成熟的玉米不就全烂掉了吗?别人家田地里的玉米、高粱以及山芋等,几乎全部收完了。庄稼庄稼,挑运到了家里,才能算数啊。
偶尔,二狗妈微微眯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看越来越低的日头,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焦急。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单地挥着镰刀在收割玉米。
“唉,他肯怕不会来帮忙了。他要是来了,今晚大概会全部收割完,再运回家的。”心里极力克制着不想这人,但是,做事情的时候,疲劳的时候,特别是孤孤单单的时候,怎么也控制不住对他的盼望,渴望着他能够及时出现在身边,陪一陪她,伸出手来帮一帮她。
二狗妈嘴里念叨的“他”是隔壁村庄的老单身汉老堂叔。虽然不在同一村庄,但是两村之间只隔着一口不算大的水塘,离的很近。
中秋节那天,二狗恰好遇到工地上事情少,就请假回来看望母亲。进门就看见隔壁村的老堂叔和她母亲面对面坐在一起,母亲戴着老花镜,左手轻轻握着老堂叔的右手,正在帮助老堂叔挑刺。老堂叔一脸的幸福,母亲温和的脸上写满了温馨。
二狗虽然将近不惑之龄,依然火性暴躁;放下手里带给母亲的礼物,立即黑着脸对着一脸胆怯的老堂叔吼道:“谁让你又进了我家门,你岁数大不知羞耻,我们还要脸。滚!”随手一把拉起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的老堂叔,顺手一推,“以后永远不准进我家门,哪天我要是克制不住失手打了你,你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老堂叔一个踉跄,一截木头似的倒在门口。二狗妈一声惊呼:“二狗,你——”话没说完,就不顾一切冲过去,慢慢扶着老堂叔。谁知,二狗连忙过去拉着母亲,声音有些哽咽着说:“妈,你做事也要顾及一下儿子的想法和脸面啊!”
二狗妈很是不忍,无可奈何地慢慢站起来;接着,又好像不顾一切似的,扶着老堂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很是疼爱似的拍拍老堂叔身上的灰尘,流着泪,哽咽着小声嘱咐:“你以后就别,别来了吧。”看着老堂叔微微弯着腰,满脸的痛苦;嘴角微微动了动,好像要说啥,可是一句话也没说,浑浊的眼里满是不舍和无奈,不时伸出右手轻轻捶捶腰部。二狗妈浑浊的眼里,泪水汩汩而出。
两天后,二狗走了,二狗妈就急匆匆地来到老堂叔的家。老堂叔佝偻着腰坐在门前,一边劈柴,一边不时伸手在腰部捶几下。看到眼前出现一个人影,连忙抬起头,满脸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咧开嘴,憨厚地笑笑:“不要紧,腰不疼了。看看,我这不是好好的能干活了吗?”二狗妈的泪水又出来了。
二狗妈脸上闪出一丝温馨羞涩的笑容,顺手在脸上慢慢地抹了一下,汗水迫不及待地顺着松枝似的手臂匆匆而下。
西天上,太阳又低了不少。冷风还在一个劲地催促着。看看田地里还剩下的一片玉米,加把劲,估计今天到晚可以割完。二狗妈连忙催促着自己动起手来。
可是,要挑回家,看来不行了。老了,力气不够用了。唉——要是他能来帮一把,大概能够挑回家。想到老堂叔,不知怎的,老堂叔憨厚又胆怯的目光,那天跌伤腰时蹒跚的背影立刻又在眼前晃动起来,一股难言的酸痛瞬间在心里翻涌起来。
二狗妈原名叫云子,和那时还叫小堂的老堂同岁。两家是邻居,他俩自小就喜欢在一起玩耍;上山割牛草,放牛放鹅。春天在山野里采花,夏天下塘洗澡摸鱼捉虾,秋天漫山遍野找山楂、野柿子,冬天打雪仗,小堂和云子几乎形影不离。随着年岁渐长,早已情愫暗生,双方的父母对此也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堂刚成年,父母却身患重病,先后离世,家里只剩下小堂孤身一人。两人结婚的年龄还未到,特殊的十年在燃烧的激情、喧天的锣鼓陪伴下铺天盖地而来。小堂、云子都是热血青年,自然和村里年龄仿佛的年轻人一起,紧紧围绕着驻村的军代表,满怀着对未来美好的希望融入了轰轰烈烈、激情涌动的浪潮。
谁知几天后,小堂喊云子一起参加演讲会时,云子低着头,流着泪,轻轻地说:“军代表说我家成份是富裕中农,属于地富反坏右,是坏人,不准我参加。小堂哥,你家是贫农,军代表对你态度很亲切,我家的情况你最清楚,你能不能在他面前真实反映一下我家情况,顺便说说情。”
地富反坏右,就是人民的敌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小堂心里瞬间一颤,但是和云子二十年亲密无间的关系,以及军代表说过的话“不管什么成份,任何人都重在表现”,在耳边回响起来。小堂虽然一贯胆小,可此时一股男子汉的豪气在二十年岁月酝酿的情愫里陡然升起,拍着胸脯,对云子夸口:“我一定说服军代表,你家富裕中农是你爷爷在世定的。你爷爷已经去世多年,再说,军代表也说重在个人表现嘛!”
军代表一直很忙,好不容易来村里一次,常常匆匆忙忙地开完会,布置一番,说走就走。小堂耐着性子终于瞅到军代表一个空闲,连忙带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有些结巴地把云子家的情况反映后,军代表的脸色骤然凝重严肃,仿佛阴云密布的天空立刻就要打雷下雨一样。果然,雨没有下,却雷声震耳:“小堂同志,你出身贫农,根正苗红,正在积极要求进步。你可要站稳立场,屁股不要坐到富裕中农的板凳上!”
小堂一个激灵,顿时浑身是汗,他正在写申请书积极要求入党,军代表的话不啻一记闷棍。愣了好一会儿,小堂满脸的惊慌,瞥了一眼军代表似乎穿透心肺的眼光以及阴沉得可以挤出水的脸,结结巴巴地表态:“军代表,我,我一定和她家划清界限!”
看到小堂从此对自己不理不睬,云子很快就明白了小堂的心事。虽然心痛不已,但是云子似乎也不生气。小堂是在要求进步,要求进步是好事,怎么能够责怪他呢?云子从此从不找小堂,看到小堂也都偏过脸,或者绕道过去。
两年后,不知是赌气,还是想找一位根正苗红的年轻人作为依靠,或者兼而有之,云子和邻村一位青年订了亲。这位青年体弱,有位瞎眼老母亲;家境贫寒、徒有四壁。据说,云子嫁给他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家三代贫农。
云子出嫁那天是春天里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出门的时候,身穿红衣红裤的云子微笑着似乎故意挺直了腰杆,眼角微微扫过躲在一边看热闹的小堂,却视而不见。看到一脸幸福的云子笑眯眯地在众人喜气洋洋地簇拥下伴随着热热闹闹的鞭炮声渐渐远去,小堂心里仿佛一下子空了。
几年后,形势慢慢宽松起来。小堂和云子年龄都大了不少,云子回家时,或者在外面看到小堂,总是微笑着打个招呼。小堂看到云子夫妇,也会主动迎上去,问候几句。一切都显得十分自然,仿佛从前什么也没发生。
形势宽松了,家里的事情也多了。云子的丈夫本来就体弱,分田到户后的第二年暮春时节,因为劳累过度吐血吐得很厉害。虽然及时治疗,仍然黯然离开了人世。不知道是丈夫身体差,还是啥别的原因,云子婚后一直没有孩子。云子从此独自伺候瞎眼婆婆,天天以泪洗面,神情恍惚。
一个初夏的晌午时分,灼热的阳光一个劲地倾泻着。小堂的心里一直恍恍惚惚,总觉得好像有事情要发生,急得在门口来回走着。时而抓耳挠腮,时而仔细想想,也想不出有啥事。看看自己负责饲养的老牛把一小堆青草吃了大半,就戴着破草帽、拿着镰刀背起筐子低着头心事重重地向山坡上爬去。
一路上,小堂默默地低着头走着找着,不知不觉来到一片树林附近。这里偏僻孤单少有人来,疯长的青草蓬勃茂密。小堂心里一乐,正要蹲下身体割草,眼睛的余光里却发现一些意外。谁把衣服丢了?站起来聚精会神地一看,前面不远处的草丛里倒着一个人。小堂心里“咯噔”一声,顾不得害怕,连忙丢下镰刀跑过去。几步窜到那人旁边,原来是云子满头大汗闭着眼睛,瘫倒在草地里。一定是热的!大热的天,要是中暑可就麻烦了。
说时迟,那时快,小堂慌忙俯下身体,使出吃奶的力气抱起云子,几步跨到林子里慌忙坐下,扶着晕厥的云子躺在腿上;接着,摘下破草帽,慌慌忙忙地在云子脸上、身上扇风。
扇着扇着,小堂看到云子单薄的衣服几乎被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丰满成熟的身体上。小堂心里瞬间一震,一股原始的欲望山泉似的在心灵里喷涌着,冲撞着。
过了好一会儿,云子微微睁开眼睛,朦胧见是小堂,拳头雨点般地落在小堂的身上,一边挣扎着,一边骂着小堂害了她。小堂不顾云子雨点般的拳头,紧紧抱着云子,浑身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似乎都筋疲力尽。在小堂怀里挣扎了好一会儿,云子无力地躺在小堂怀里。看着他迷离的目光,云子微微眯着眼,一脸的等待。看着云子成熟丰满的肉体,小堂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两人在一起嬉闹的情景,冲撞在心里的欲望火山爆发似的喷涌而出。
事后,小堂满脸的愧疚和惶恐,跪在云子身边不住地颤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云子躺在地上,满心甜蜜,却故意沉着脸说:“说你是傻瓜,还真不假。你可要为今天的事情负责啊!”
小堂一个激灵,满头大汗,顾不上割草,慌慌忙忙拔腿就跑。
飘飘欲仙的感觉在小堂心灵深处镌刻了深深的印记,可是小堂从此却非常惧怕见到云子。每次远远看到云子,小堂都迅速红着脸,远远避开。云子每次远远见到小堂,眼里都满是幸福的渴望。见到小堂次次故意躲着她,心里不住地疼痛,暗骂着“胆小鬼”。骂了几次,云子心里慢慢地凉了。一位人们每时每刻都带着鄙夷神色议论的克夫的寡妇,还有啥可想的呢?
况且,在家里,瞎眼的婆婆整天嘴里念叨着云子;每次喊不到云子时,就急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每个夜里,婆婆常常要牵着云子的手,才会慢慢地入睡。想到这些,云子总是黯然神伤;慢慢地就断了刚刚萌生的情愫。
不过,云子家田地里的农活,常常一夜过后,就可以做完不少。开始时,云子略一诧异,随即偷偷地笑笑。
云子的肚子渐渐明显,偶尔虽然有极少数人私下里有些嘀咕,暗暗地算算时间似乎觉得有些问题,可是谁也不愿意说破。十个月后,一个男孩呱呱降生,看着孩子的眉眼,云子一脸的幸福。
大概是过了心理恐惧期,也许见到云子一直没来找麻烦,小堂遇到云子带着孩子,偶尔也战战兢兢地壮着胆子上前问候几句,似乎想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亲热热地亲亲几下,却始终涨红着脸,讪讪着不敢伸手。
有一天,云子抱着孩子回娘家,看到小堂红着脸,磨磨蹭蹭地在旁边徘徊,好像很想挨过来,就笑眯眯地向着小堂下命令似的说着:“你过来!怕孩子难长,我给他取了个贱名,叫二狗。你看行不?”
小堂一愣,随即开心地笑了笑,红着脸有些尴尬地应付着:“二狗,这个名字起的好!那你,就是二狗妈了。”
“那你可就是老堂叔了,二狗,叫老堂叔!”
二狗懂事的时候,云子的婆婆安然离世。谁知慢慢懂事的二狗对老堂叔特别排斥,老堂只要报他,二狗总是紧紧握着小拳头,不住地在老堂脸上、身上胡乱地捶打着,抓挠着。
虽然每次都挨打,可是老堂却似乎特别高兴。
二狗一天天长大,对老堂叔的反感与日俱增。虽是小小年纪,只要看到老堂叔远远地来了,总是关紧大门,不让老堂进门。放学回家只要看到老堂叔在家里,总是板着小脸,赶老堂叔走。开始时,老堂叔还微微笑笑不以为意,时间久了,心里渐渐有些失落。
二狗妈见孩子对老堂叔十分反感,总是亲切地劝劝孩子,温情地解释说老堂叔帮了家里很多忙,应该感谢他。老堂叔还给他买了新衣服,很好吃的糖。谁知二狗一听,反而更加生气。只要娘说那件衣服是老堂叔买的,他立刻脱下扔掉。哪些糖是老堂叔送来的,他立刻虎着脸扔出去。
二狗妈很是疑惑不解,有次问他为啥这样做。二狗愣了好久,瓮声瓮气地回答:“他是想把你骗走。你走了,我就没妈妈了。”说完,幼小清澈的眼睛里就湿润了。二狗妈见此,只得苦笑着摇摇头,无限失落地长吁短叹。
一直到了二狗长大娶亲以及添孩子时,他始终不允许老堂叔进他家的门。家里的事情,二狗一直不叫老堂叔帮忙。
二狗妈和老堂叔虽然不敢见面、相互来往,常常远远地看到对方时,总是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好像隔着银河的牛郎织女,深情地看看对方。二狗不在家时,两人常常不顾一切地凑到一起,有时亲亲热热地说一番话,有时深情地看看对方,看着看着,常常俩人都会心地一笑。
相逢一笑,对于老堂叔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阵冷风吹来,二狗妈轻轻一个哆嗦。看看眼前,剩下的玉米秸只有几根了;轻轻地舒了口气,看到自己的影子已经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忽然,二狗妈似乎觉得身后有个影子在慢慢地晃动。慢慢地回过头,她心里一热,老堂叔果然来了。身后随意摆放的玉米秸已经收拾成一捆捆的,整整齐齐地摆着。不远处的小路上,停着一辆熟悉的人力架子车。
满车的玉米秸拉到了院子里,又堆进屋子后,二狗妈顾不得擦擦满脸的汗水,温情地看了看佝偻着腰的老堂叔,轻轻地说:“你喝喝茶休息一会,我做饭去。”
老堂叔弯着腰,微微低着头,整理好架子车后,平静地说:“离得近,我还是回去吧。免得——唉!”
看着老堂叔有些吃力地拉着架子车孤零零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二狗妈一阵心酸,泪水好像断了线的珠子,纷纷落下。
西天,夕阳已经无声地隐入西山,剩下一丝残红在冷风里孤独地闪着红而冷的弱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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