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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生明月
王前锋
天光浅黛,薄暮依依,暮色里,有悠悠策管之声温温婉婉袭来,有浓浓郁郁的桂香自初开的八月轻轻漾来,又有山泉窄出深山石罅,清清冷冷地婉蜒流来……
细细咂摸,不是洞箫,不是桂馥,亦不是山泉水,呵,是山中明月,正从山垭口,堂堂正正、清清亮亮地向大山里走来。
山间的演衣妇,溪河里的老渔翁,深山石板小路上的牧女樵郎,于杵声、渔歌、牧曲的交奏里,静下来,静下来聆听这天地之间长裙曳地的蟋蟀之声。
山原上,鱼鳞松鳞光闪闪;空谷秋兰于幽幽清芬里,袅娜之茎有了一层美丽的光晕;结满果实的棠梨树温静地守望在半明半暗的斑驳里,轻轻摇动着晚来的柔风;山地里,一片又一片的甘蔗园,翠绿的颜色变成一片银白的了;最神奇的莫过于刚刚翻过的黑土地,于月色下,有许多油黑的颗粒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而我长满许多老树和小树,有着许多新房和旧房的小村,此时呈现的层次就是一幅绝好的风俗画。
年代更迭,日月交替,山月,总这么从从容容地挪动着步履,怀着耐心,一次次君临我的小村,一次次花开花落,一次次云卷云舒,呵,山月,只有你最清楚我的小村是怎样艰难地迈出悠长苦涩的村史。
门前,你常年借以栖息的那棵乌柏树倾跌于一个有风无月的夜里。眼下,这些缠绕着紫色牵牛花或绿色扁豆蔓的鱼骨天线,并不是那绿叶葳蕤的乌柏枝,而你,竞是一只恋窠的金翅鸟吗?你振动透明的羽毛,想象夜莺那样唱一支动情的村夜之歌吗?
乌柏树你是记得的,它如一树红枫,秋来红叶灿若明霞。那天黄昏,云空洒落了一阵晶莹的小雨,雨后,满树的乌柏子,一嘟噜一嘟噜地炸开了,洁洁白白的就像满天的繁星。外婆将绑着快镰刀的竹篙子,伸长到树上去,一下一下地拉割着那红叶间的乌拍子,乌拍子卖给药房里、可以换盐、又可以换油。当然也可以买衣裳穿。可那镰刀没有绑牢。拉耪拉着就脱落开去,镰刀落在外婆的手背上,那手背马上就一片鲜红了。外公和舅舅在田里劳作,我就充当一个大人给外婆包扎伤口。那一根根青筋暴突的手呵,如一根饱经风霜的乌柏枝,却居然有那么多那么多鲜红的血浆,外婆的血滴落在地上,地上就多了一片又一片的红叶。外婆不哭,我哭,小小表妹兰香也哭。那天傍晚,呵,山月,你依在乌柏树的枝丫上,如一颗好大好大的泪珠子。
不像今晚,你好俊好美呵。村边竹地如画,泊在竹林梢头的晚风,从长长的山影里悄悄溜出,如一方柔曼的鲛绡,蘸着你一如奶浆的光乳,擦拭着群山骄傲的额角,擦拭着深山褶皱里这古老小村酸涩的记忆。路过的秋雁,浮在月的光海之上,留下一串夜歌的贝壳。
好静好柔呵,小村笼罩于你如银的清辉之下。小村里,紫色的扁豆花盛开,洁白的月光花盛开,月桂是不喜欢凑热闹的,但是也盛开,一片淡淡的奶黄色淹没在淡淡奶黄的月光里。空气里好香呵。月光将农家小院照得一片透亮,外婆的竹篱之上,丛丛簇簇,深深浅浅,开满了秋来的山菊花,这是外婆用她那带着残疾的手一株一株地种下的。外婆来拔菜的时候,这些山菊花就向外婆可心地微笑着,红红紫紫,淡淡蓝蓝,笑得好灿烂。于是外婆也笑,顺手来一支。簪在花白的鬓发上,外婆的神情就变得格外宁静而祥和。
外婆的菜园子对着月下的南山,不知疲倦的外公扛着毛竹从山道上走下来,歇在村路口,做一个深呼吸,将许多月光吸在嘴里,然后慢慢品味这月光里粘粘的桂花香。外公总说月光是好东西,如果月光里再来点野草味,泥土气或什么花的清香,那就更对劲了,外公就会像品尝高梁酒或者兰花茶那样品得津津有味。所以,外公在深山劳作,总喜欢到很晚很晚才歇工,在月光底下他要做好多好多的事情……月光雨从他的头顶斜斜地倾泻下来,我说,外公,你的眼晴好亮啊!就动手帮他扛起粗粗的毛竹根,外公抢过竹根去,让我扛竹梢的那一头,说,你外公的眼睛亮嘞,还不能算老。
村头月下,美丽的表妹兰香正在浇园,她手臂优美地一场。便有叮叮当当的环佩之声传来。那是她的雨声,抑或是月光的雨声,于是,秋来的豆架上,微生生的菜秧子上,就缀满了一个一个晶亮的五色月亮,美噢。浇罢园,兰香表妹便淑静地守在园边高高的月桂树下,她的身边,堆满了刚刚摘下的豆角、丝瓜,还有红椒和青菜。村路的那一端。是一条弯弯婉蜒的土公路,在月光下闪着迷朦的白光,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将沿着这条山路,将他自己的四轮车开来,好将兰香表妹的收获装上明天的早市。溶化在月光里的桂香,从月桂树上浓浓地滴落下来,渗透在树下的瓜菜堆里,这样,本来就很鲜嫩的瓜莱便有了月桂的清芬,明儿市上,泳瞧这瓜莱美不美吧。
这个开车的小伙子我没见过,于是我就问兰香表妹,他,好吗?兰香表妹抿着嘴,两颗生动的眼睛在月下晶晶一闪,我便从这双眼里读懂了她少女那甜甜的羞涩。
舅母在这山里是做豆腐的一把好手,日间磨好豆子,夜晚开始筛浆。她围着一条洁白的围裙,围裙上沾满了嫩嫩的豆汁,因此围裙看上去和月光一样洁白无瑕。她将拎来的溪水和月光一同灌进纱袋,哗哗的就有月光一样的豆浆清凌凌地流下来,流成她的歌,流成她的欢笑,流成舅母一家月光一样洁白芬芳的生活。我陶醉地说,舅母,我干脆辞了工作,来山里跟你后面学着做豆腐吧。舅母说,来吧,这山里方圆几里的村子谁不爱吃我做的豆腐,三年;叫你成万元户,行啵?舅母是曲解了,我不定非成万元户不可,但我羡慕这充满诗意的劳动生活……
月渐高了,山沟里,夜气如烟如缕,轻轻飘成洁白如带的山风。躺在这样的明月之夜,一点睡意都没有。听窗外秋风絮语,院里蟋蟀弹琴,葡萄架上,有月光和夜露的滴哒之声,真是一种绝好的享受。这时,外公来敲我的窗扉,发出细雨打芭蕉的声音。他要我陪他去山地蔗园下獾夹子。我一听高兴极了,一骨碌爬起来就跟着他走。
村夜,好静呵,听得见栏院里老牛反刍的声音,听得见月光在静静流泻;我和外公的脚板拍打在山阶上,听来格外清晰;山泉叮咚着夜曲;溶合着如银的月光一直流进人们的梦里。
下好夹子,夜气微凉,外公带我就守在蔗园的人字棚里。棚外,泥土香草叶香阵阵袭来。秋风令人沉醉。夜风下轻涌波浪的甘蔗园,一片月色如霜。外公说,只有经了霜的甘蔗才会变甜哩,可是现在还不到下霜的时候,甘蔗憋着劲正在田里拔节哩……听,拔节的声音……呵,山月,外公的话好叫我感动,我真的静下心,认真聆听着这夜的山原上一片摇荡着的月光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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