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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车里的人很多,首班车装的都是背包缩手的人,都是洗净脸庞从不说话的人,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动不动,充满木偶心情急匆匆上班的人。拥挤的人群习惯地选择背靠背的拥挤,他们已经习惯一个人才有的辽阔世界。即使面对面站着,谁又认识谁,谁又懂得谁,谁又会送对方一笑道一声早安,让彼此都开始一个温暖的今天。
漫长的沉默,沉重的局促,成为此时的语言。这种沉默的语言,是多么热烈的寂寞,多么安静的无奈,又是多么陌生的诚恳,豆芽般,谱成一份让每个上班者心里反复吟唱的旋律。我也参入其中,成为这种合唱的一道尾音,不但起伏而且煽情。
城南、城北,城东、城西,车辆在每一站的停靠,又从每一站的起程,即有遥远的时间,却有短促的距离,它完成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时间把距离分配到每一个生命,路牌也把心情分摊给人;一个人一个人地分离开来,让他们站成一块自己的站名,彼此之间遥遥相望。公交站孤独地充满绝望,无语地站在雨水与雪片的层层包围中,写出一张能够永远证明你在等待的纸片。此时,稠密的路灯下,漉漉的地面上,散发着令人愁绪的乡情。望着窗外闪过的人群,他们在雨雪的泥泞里蹑步行走,或者奔跑,或者滑行,或者疾步,或者独自数着自己的步子。他们更像听话的观众,配合生命的魔术师,完成一次与任何人毫无关联的艺术行为。我听见一阵瓷器落地时碎片的尖声喧哗,划破车灯构成的厚厚幕布,热烈而且悲壮。灿烂的夜灯,翻过霓虹灯闪烁的栅栏,帮着行人拉长了行走的影子。他们背后伸出的两只手臂也很长,长成一片枯树的枝条,像声声乞求问候、盼望同行的呼唤。
与他们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而且透明;可是,玻璃却坚硬而且冰冷,构成弥漫着雾气和水汽的另一方天地,让彼此的世界成为失掉回忆、消淡欲望的全世界。车外玻璃沾满着无数的水滴,娇艳又清秀,掩着窗外的匆匆行人,映出一个扶着铁栏的我。玻璃在车内形成雾水,谁也不愿伸出手去擦拭一把,让窗口变得更清晰一些。凝神望着窗外,那么多的人群,那么繁华的街市,我们人类虽为同类,彼此之间隔着的东西,远远不止一层窗子。
他人无法融入的空间,又划出一处处绝缘的地带,成为我们精致生活的象牙世界。就像每个人的自我,也像一座城市的孤单,更似一份渴望被一场暴雨淋透的念头。这是人类精神构成的一种世界,却又是物质做主的世界。谁以说的清楚,这样的世界到底由谁的大手来主宰。
公交车的引擎哼哼着,它企图制造一份不全时宜的热烈,替代此时此处这份无限冰冷、充满单调的气氛,让独自生长的无奈和旺盛茂密的苍凉不再拥挤。窗外,是一个别人的世界,残损的弦月照亮着稀疏的星光,用冷笑一样透着虚弱的光亮,讨好着城市的车流和路灯的斑斓。此时,多么希望能有一首音乐突然响起,有一道歌声迸泉般喷涌而来,让我喘过气来感受温暖。或者,再有一位熟悉的朋友,能从身后的人群里,伸出长手轻拍我的肩头,让我打消一路走过时,因为擦身而过而引发的伤感。我发现了一对年轻人,被挤在公交车的一角,彼此面对又十指相扣,用力地打破了荒凉冰冷的时间,多好。
细读世界发展史,人类的世代努力,终于竖起一座城市的明亮,却又随手中,不经意地丢掉了乡村燃起一炉灶火的温暖。不知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还是我们对生活的理解都错了?想想,我们丢掉过的东西那么诱人,那么温暖过一个少年曾经寂寞的时光。有时,停在淡淡的悲伤里,我会涌起一波想找个角落、放声痛哭一场的欲望。
弹性的车流,以流线的姿态,爬行在拥挤的十字路口。服装鲜艳的警察伸着手臂,给急躁的司机指出一处前行方向;高耸入云的楼群外,窗口的荧光灯次递的明亮起来,用海绵似的无限容量,妖女般吞纳着一路潮水的人群;街道两旁挂满彩灯的树木,汹涌着昨夜辉煌的光泽,把一个个平凡的日子过出了贵族式的优雅;坐在黑夜里纹丝不动的失眠者,叹息一声在疲乏的双眼里,终于关闭了出现行人身影的窗口;医院大厅的灯光,在黎明的红晕里齐刷刷熄灭,将一夜呻吟的病人一把推入安静的睡梦;公交车里上班的人群,是这个城市最早的醒来者,他们宁愿把脸朝着窗外,城市多出一片睡眼惺忪的自豪。
世界好热闹呀,喧嚣和拥挤之中,我发现城市的内心深处,此时正是寂寞无比。
省府的清晨和夜色的阴谋,密织交替的相遇着,穿过厚重的楼群,流过空荡的街巷,合伙交织成一片灰暗的浓网,把太阳的红色光线一米米地向前推进,渐渐铺满大地。从南湖路到北门再到南门,从人民路到幸福街再到人民广场,从红光山到喀什路再到西北路,从二道桥到山西巷子到响起喊礼声起的清真寺,这个城市开始醒来,已经苏醒的生命,站起了身子,披上了衣服,穿过夜色的阻拦,拼命地追逐着,在蜿蜒的河滩路上,汇聚成一股滚滚驶过的车流。岁月的感悟,极像远方推门而入的父母,他们的突然降临,热情无比地抒发一份人类从未读懂的亲情。蚁虫般低矮的轿车里,无人愿意伸伸手摇下车窗,请进一份崭新的清凉空气;无人愿意把手伸向清凉的早晨,掬一把潮湿新鲜闪着光亮的露水;更无人向城市的东方,漫不经心地一瞥去眺望一眼,看看是否会有一轮红色的巨轮,会从你倒车镜的方块间冉冉升起。
关上车门,车里是你的天地,即使小得只放下两只站脚的地方,也一样会让你无比广阔无垠。打碎陌生与沉默,汽车引擎发出了人间才有的欢歌。关上房门,房里也是你的时空;关上你的心门,心中就是你的世界了。车外、窗外、心外,你看雨雪天里奔走的人群是风景,你看窗外茫茫大地雨雪是风景,窗外的他们,何尝不会在并不经意一眼间,透望着窗里的面孔和影子,会看到同样寂寞的你?我们总容易把自己的小世界,与身外更大的世界隔离开来,若是时刻能融为一起,岂不是一个更大的世界?
而在此刻,我们总是拥有着不同的心情,这是一份残缺的世界,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那么繁华的城市,那么寥廓的季节,那么多从你身旁走过的肩头,会让你成为一位看透世事的睿智者。完整是世界的本质,残缺也是世界的,它会让人蓦然醒悟,整个世界,谁都是别人眼里的陌生人。
二〇一七年十一月十九日于乌鲁木齐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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