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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之门路途遥远,铃铛叮呤作响。遥远的天路将梦里长城的旧梦遗忘,歌啰着我们赶快回家。
(一)
在外漂泊多年,常会感到如切肤般疼痛的思乡之苦,这是元心一直预料到的场景。回家的决定,在前一晚和母亲通话后便决定。一天两夜的长途列车,时常让她感到困顿。即便是待在清净的软卧车厢,依旧能听到火车上惯有的聒噪。这是她早已习惯了的。
到餐车吃饭,依旧不咸不淡。虽并不可口且价格不菲,好歹是能正常提供能量的食物。点了一份泡椒肉丝面,红油汤底面上浮着小搓葱花。到底还是川味小面,面目还是可喜的。
天空雾蒙蒙一片,草地上偶尔连接着小片的湖泊,嘉陵江水还是绿的一片平静,波澜不起。透过车窗远看天外的地平线,外面的世界早已由一望无尽的平原和山丘蜕变为连绵起伏不断的高山,远处连接成一片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深邃遥远。细雨绵绵中似白似黑的乌云层次分明地悬挂在天空,有着模棱两可的形状,立体感骤现。
元心吧唧了几口,面条已经见底,似乎没有想象那般无法入口,身体也恢复了活力。此刻列车已进入西南片区,高高低低的山川平原在眼底一闪而过,火车在冗长的隧道黑黢黢的不能见底,常伴着耳鸣的不适感飞快行驶。
这样的情景多少年未曾见到了?元心踱步至床前,靠上车窗闭了双眼。
想当年她还是夏家四合院的元丫头,阿婆还曾整日念叨她贪玩的性子。到如今回望,竟已是物是人非的光景了。
元心从未见过自己的阿爹,也就是外面人叫的爷爷,她老搞不清为什么一个称呼要弄这么些花样,后来阿爸告诉他们是少数民族的一员,因为民族风俗乡人之间称呼才会不同。元心那时已经上小学三年级,知道国家一共有56个民族,听了阿爸一席话也想,国家是一个国家,为什么有那么多民族呢?难道因为他们长得和自己不一样的样貌,国家为了区分才搞出来的这一套?元心同小钟讲了这事,他也说不清楚,时间长了元心便也未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后来听小钟他阿爹说,元心他阿爹可是一个大人物,干了二十年的村队长,到县里开村队会议还能挑上四十公斤的谷子净走三四十里山路顺道卖了!这样的人物能不厉害?那可不是!元心在心里暗自叫好,生了一个村里最好的医生,还有一个这么好的孙女,能不厉害么?
杨阿爹常讲当年和元心阿爹在生产队那些事儿,那时全国闹饥荒,连着这山里的境况能好到哪儿去?吃大锅饭,做小工,走到哪里便是哪里。杨阿爹每次讲到这些情绪都异常激动,讲到精彩之处眼角还能隐闪泪光。元心和小钟也一反平常跳脱的样子,像听书一样端端正正坐在松木凳上听杨阿爹讲。
那时候家里条件差得可不是一般得紧,小的那会我和夏队长(元心阿爹)爹娘死得早,自小在相见邻里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那日子苦的,没法儿说。没读过啥书,大字不识几个,十多岁便到地主家里做长工,每天最欢喜的事情,便是领到一碗干米饭和两大碗闷蒸红薯。你们可不知道当时那个生活清苦的,能吃上米饭简直是每个普通乡民的梦一样儿的,那一个香哟,到现在都觉得乐呵。
说到这里,杨阿爹似乎更加伤感,可不好的日子过去也就过去了。这不还有以后嘛!毛主席带领工农红兵打江山,咱四川领袖老乡小平同志可是不得了啦,和那些个将军,子弟兵一起端了蒋介石的江山,想来就觉得痛快!
说到这里,杨阿爹的悲意又冒将出来。可好景不长,正当过好日子的头儿,夏队长却犯了个风湿,一病便不起了。八九年那会便撒手走了,留我这老头子吃烟的时候老想起当年和他去山里打野鸡那会活野的势头,可如今啥都变样了。杨阿爹抽了几口长杆大烟,便叹息着自顾自地下地干活去了。留了元心和小钟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在凳上干坐着。
后来元心拉着小钟不放,硬嚷着问小钟,你说我阿爸那会子是不是着了阿爹突然离世的消息才去学医的?
小钟瞧了元心两眼,眼里带着迷茫,那我可不知道。说完话锋一转,眼睛亮了起来,不过你可以亲自去问你爸啊,说不得还能多套出点你阿爹年轻时候的事儿!
这倒是,元心使劲拍了拍小钟的肩膀,疼得他嗷嗷大叫才停。不过转了元心脸色又垮下来,眼睛对着小钟又是一声闷气,不过你知道我阿爸那人,向来爱做的事就俩:看医书,医病人。家里的事儿很少过问,连阿妈惹他急了都没好脸色,我哪敢去呢?你怎么老给我出馊主意?元心追着小钟作势又要出一顿气,吓得小钟满院到处跑。
你阿爸不挺喜欢你么?接到元心一只白眼便悻悻回道,那你去问你阿妈或者阿婆呀!小钟满脸憋屈,捂着自己的头,露出两只眼缝,看着气得脸色圆鼓鼓的元心。
对的,怎么没想到。说罢拍拍自己的脑袋,也不顾小钟哀怨的眼神便往家里走去。
(二)
回家问起阿妈,可谁知她刚和阿爸闹过脾气,这会子连一个关于阿爸的事都听不进去,元心吃了闭门羹,脸色很是颓丧,正好遇见了从表叔家串门回来煮猪食的阿婆。
阿婆一边搅动打铁黑锅里的粗糠粉,一边往灶里添了几把松针叶柴火,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元心蹲坐在灶前帮衬着阿婆又加了几把火。火柴烧得很旺,红红的火光打在元心身上,她把手指放在火上烤,看着在火光映衬下变得通红透明的手指,竟一时着了迷,也忘了她刚刚一直郁结在心的问题。直到阿婆唤她不用柴火了她才停下。
听了元心一席话,阿婆倒是微微笑了几声,完了才道,你阿爸那会子确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你阿爹突然离世受了打击才去学医的。你阿爹当时发病的时候气都顺不过来,可你阿爸那会子正要考大学,难能那么耽误着?可家里着实吃紧得很,你阿爸参加高考那会生活不好,你阿爹铁着心说砸锅卖铁也要让你阿爸有个好出路,硬是不让家里给他治病,说要给儿子留着当学费。我每次给他熬了药你阿爹就把它摔在地上,说他不喝那种东西,宁愿死得清净也不愿儿子像他一样没文化,待在山里头没出路!
阿婆讲这话时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元心确是听得津津有味的,心里对阿爹的敬佩又多了几分。阿婆喂完了猪食,收拾完铁锅,便坐到灶边的竹椅上继续讲。
可天不随人愿。你阿爸当年成绩在村里可是好的出名的,当时到镇上上高中也是要考试的!全镇就俩人考上了,一个就是你阿爸,可谁知道你阿爸高考那年就差了两分,托了好些门道,可就是没上去!铁板板的事实谁有办法呢。你阿爹当队长时候还能说推荐你阿爸去镇上谋职的,毕竟当时咱村像你爸那样的知识分子少啊。可谁知道你阿爹上了年纪得了那种病,又留着钱给你阿爸上学不肯治病!镇上连帮衬着你阿爸的人一个都没有,想想也是那样的世道,你阿爹铁杆干的一支队长,村里好多人走后门求他办事他都不依。一句话,就得按规矩来!不知得罪了多少大户,想来也是情有可原的。阿婆叹了叹气。
那为啥阿爸就当医生去了呢?元心刨根问底,紧追不放。
阿婆上灶前顿了顿,喝了几口白开水,手掌支着灶台,便又道,你阿爸肯定是不服气的,你阿爹更是倔强。由着你阿爸再去复读了一年。
然后呢?元心听到此处兴致更是高昂。
可老天就是造化弄人,你阿爸偏偏又栽在那一两分上。从此你阿爹更是病上加病,不久便去了。你阿爸也是因着这个缘由,21岁便跟着下了山学了几年医,一则为了弥补对你阿爹的亏欠,望着学医来保着自己的家人,二来没留在乡里做繁重的农活,也算了了你阿爹的心愿,学有所用了。回头跟你妈结了婚,这才有了元铮,而后有了你。
原来合着这个原因,阿爸才当了医生。难怪阿爸总是一副抑郁不振的样子,果真和从小的家庭环境大有关联啊。想想现在的自己和兄长夏元铮,整日被阿爸逼着学这学那,现在竟然也感同身受。或许阿爸也不希望元心和她哥步他的后尘,希望他们走得更远才如此严厉吧。
元心后来同小钟说起这事时,还会觉得十分感慨。小钟总是笑话她,一个年代跟着一个年代,老想着那些个东西干啥,还不如做好现在的自己,免得以后徒增伤悲。
现在元心想起这事时,才觉得小钟说的话实在颇有道理。是啊,时光辗转飘零,如今的自己大学生活都已经完结,以前黑白电视里有名的相声演员到现在,或者魂归尘土,或已白发如霜。回想童年的琐事,竟觉得悲戚不已。岁月如流,时光难再。
(三)
还记得孩提时她总爱跑到屋后的稻草田里偷吃冰糖薄饼,身边还有玩伴橘子带来的黄瓜和她家阿妈酿的豆瓣酱,结果每次吃了都是落得肚子疼的后果。
回家阿妈总是一边给她抡着肚子扯着她的后背皮,一边唾沫横飞地诉着家长里短。那是他们老家专治肚疼的偏方,结果每次都疼得她龇牙咧嘴。完了阿妈还不消停,让你少吃点零食你不听,自己身体啥情况不清楚?非得妈老念叨你,还甜的咸的一起,这样的天儿还少了么?
阿妈说的是她小学那会子的事儿,现在回想起,元心还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小时候元心家住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里,村里没住几户人家,离得近的也是高低起伏的千儿八百米远。那时村里孩子不少,但同元心玩得最好的要数坡下杨家的小儿子小钟和邻家的姐妹橘子了。小钟他阿妈和元心妈几乎是同一段时间怀孕,可不止怎的那杨婶有一天出去张罗猪草,回家肚皮便疼得厉害,结果杨小钟便华丽丽的诞生了。
天知道她有时真的不喜杨小钟这混小子!明知她一直想当大姐,可老天却硬是让她少生了两年,成日被自己的亲哥荼毒,完了还要向这邻家的小子服软,没门儿!元心如是想,也便这样做了。成日小钟小钟的叫,也没见他有不乐意的样儿。于是乎,长久以来他们感情也不错。
但过分的是杨婶每次当着她阿妈的面逼着她叫小钟哥哥,元心就觉得憋屈得不行。元心本来就对杨小钟比她先出生半个月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以至每次小钟过生日的时候她都没给过好脸色。偏偏杨小钟明明不足月,却是个大胖小子,身体健壮地像头牛。而元心却是小病不离身,大病药不断。幸得元心她爸是村里少有的乡村医生,这才在她生病的时候有了保障。
不过每每想到这里元心心里便来气,小钟老笑话她生病太多就是吃她爸的药吃多了,惹得元心每次都要顶嘴回去,你看你生病了不吃药看看!完了有时候几天不理小钟,直到小钟偷偷摸摸拿上他自家晒的红薯干给元心这才消气。
说到红薯干,元心上小学时家里发生了件大事。在老家时候,那次事故差点要了元心和她周围好多伙伴的半条命。那时元心的亲哥元铮嫌她是个女孩,和她并不要好。只有一声不吭的杨小钟愿意屁颠屁颠地跟在元心后面,所以元铮那伙儿始终没把小钟当男孩子看,总以为他就是自家妹子元心的小炮灰加贴心小棉袄,有啥好吃好喝好玩的都不告诉他。一次元铮和他那些个玩伴正躲在羊圈棚下商量去偷小钟家晒在后山的红薯干,正好被刚睡完午觉去牵羊外放的橘子听见。橘子来找元心就是为那事,元心那时还蒙在棉被里不愿出来,听见自家亲哥是要去偷小钟家的红薯干,立马翻腾起来,蹭蹬几下收拾完了便往外跑,眼睛贼的比晚上的星星还亮。橘子无耐,便追了出去。
后来元心气恹恹地回家,生了很久的闷气,橘子在那同她讲话也爱理不理,直听小钟在外面叫喊才又回过神来。喊啥呢!小钟。橘子趴在窗口询着站在太阳底下暴晒的小钟。
元心呢?在哪,快出来,出大事了。小钟在外面干吼,很着急的神色。
元心,小钟找你出去呢,说是有事儿。橘子踱步至元心身边,扯开蒙在元心脑门上的被子。元心侧过身去,没有搭理。小钟此时已经跑到元心房间门口了,看了看坐在床边的橘子和床上鼓着一脸腮帮子气的元心,不知是不是在太阳底下晒了才到屋内,脸色红的厉害。
干啥呢,小钟。元心翻身坐起,眼睛盯着面色绯红的小钟,身上薄薄的棉布小衣衬着她越发娇小玲珑。
胖墩墩的小钟抬头对上元心的眼神,脸色更加红润。
你哥和我哥他们现在肚子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红薯干……小钟欲言又止,似乎在等着元心的后话。
谁让他们都欺负自己,刚刚硬是不给自个儿红薯干吃!吃多了知道难受了?活该!元心在心里憋屈了一下,便道,那怎么了,等会让阿妈给抡扯几下子肚皮,或是让阿爸开点消食的草药不就得了!
可他们现在痛的厉害得紧!夏叔现在到城里出诊去了还没回,夏婶和郭婶出去割草了还没回,他们老痛着也不是办法呀。小钟瞅了瞅橘子,希望她说上两句话。橘子摇了摇头,对此也表示无奈。
那我也没啥办法呀。只能等着了。元心侧过身子,作势便要睡下。橘子一把将她拉住,目光放在她身上,眼神切切。焦急的很。是的,元心有办法。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这种能力,或许是一种天赋。元心自小生病,各种药材不离身,在阿爸以锻炼身体为理由的情况
下经常和他一起上山挖药。深山里的药材都是难能可贵的,赶巧还能遇上各种各样的动物和奇花异草。后来习惯了元心竟也爱上了爬山,以至于后来经常一个人翻山穿过深山老林,找完药材后还能安然回家。
长久以往,元心识药的地步便不在话下,晒药分药成了元心无事时的家常便饭。便是自己的药,她也是亲力亲为,等着阿爸给她开好单子,便自己找药、称药、煎药,毫不含糊。久而久之也学了不少医术常识。元铮和小钟他哥大钟那会子肚子疼,还真得了元心的忙,否则顶得丢掉半条命。
原来那红薯干是小钟他妈准备引那些个山貂来吃的,里面放了不少的老鼠药。可谁知道元心他哥他们胆也忒大,竟冒着中毒的险路子去偷吃别家的干货。想来也是孩子,后来杨婶一家很是过意不去,但也确实是这些个孩子无法无天,谁又能想得到呢?
所幸那时元心哭天喊地也没动摇元铮他们不给她红薯干的决心,否则元心她哥那伙儿现在还在世上没有也说不一定。元心那时跑出门外见自家兄长和他的兄弟们肚皮痛得在地上打滚,脸色苍白地很,嘴里还一直冒着大片的白泡沫,便知道不对劲。回家翻了翻阿爸的医书,这才猜了他们定是中了毒病。眼下父母都不在,邻家大人们要么外出打工不在家,要么出去务农,要么是老人啥都不懂。便只有元心一个人硬着头皮上了。
元心照着以往的经验,拿着阿爸以前的方子,兑了几碗催吐解毒水给他们吞下。不久他们便把肚子里的秽物吐了出去,脸色也随之转好了不少,后来元心她爸回来,知了前因后果,看了看元心给他们吃的药材,都是基本的催吐清胃解毒的草药。一脸语重心长,晚上叫了元心说了许多话。
幸得元心那些个草药,村里的孩子们才能安然无恙,以致后来好多同乡的伯伯婶婶们对她刮目相看了,时常在老夏面前串掇元心去学医。夏正德听到这话却是笑笑,丝毫不作声。
直到现在橘子回想那事情都觉得匪夷所思,连元心自己都觉得自己当时怎么能有那么大勇气和胆量。万一不成功那可是几条性命的罪过。或许是因为年纪小才不致天高地厚,抑或是当时受了气想好好报复,等着他们感恩戴德。再说当时什么能够求助的人都没有,只能勉强一试。
或许是命中注定,幸得哥哥没怎么和她一起玩,那时候也不给她吃红薯干,她才幸运的躲过一劫,还误打误撞地救了他们。后来元心她爸还说,要是没有元心那些催吐清毒的药水,恐怕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神经抽搐?昏厥意识或许是更加严重?谁都不清楚,元心后来想想也觉得,做了那事确实挺悬,不过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四)
认识橘子,也是那会的事儿。橘子她妈是改嫁过来的周家媳妇,姓郭,特勤快一人。橘子虽调皮,但也识得轻重,经常帮家里做活。听小钟和左邻右舍的八卦,橘子他爸是前村矿上的工人,前年煤矿轰炸,周家男人没逃过,便留了这孤儿寡母的一家人。橘子还有一小弟弟,一两岁的小胖孩儿。她爸出矿难那会儿孩子才出生不久。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周家媳妇一无娘家二无婆家亲戚,落了一身的毛病。后来挨不住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艰辛,便由着媒人给说了门亲,前提是她必须得带着俩孩子。
对方是单身一直未娶的四十岁老光棍,有房有行当,对郭婶娘几个也忒是照顾。这能不好么?橘子后来笑话我纠结这事儿,倒是她后爸想得很开,逢人问这碴,便道,“一辈子孤家寡人的,好不容易讨房媳妇儿!还买一送俩,这年头多划算的事儿啊。”
或许是一早知道自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橘子一直都很懂事,即便她的年龄比自己还小,却从未对艰苦的生活抱怨一句。每天都早起出去打猪草,七点一过便出去放鸡放鸭,回来又得张罗一家的早饭。郭婶在家带弟弟时,橘子就得自己去放羊,把羊套在山林里吃草的间隙,她就顺便看会元心奶奶送她的绿皮插画本,有时看得起劲便是到天黑的时候。
元心她哥吃了带老鼠药的红薯干那回,橘子顾着他们解毒的事儿忙上忙下,却忘了放羊。那时下午她把羊牵在外头准备出山,后来通知元心去找她哥他们的时候羊却让邻家的愣头小子夏晓光给偷偷牵出去了。等橘子回过神来,发现羊圈里的羊不见了,找了一晚上才找着。原来是夏晓光带着羊群在山里乱转,后来天黑在山坳子里迷了路,第二天凌晨才被急了大半天天的橘子和元心找着。回了夏晓光那毛头小子可没被少了他阿妈一阵好打,让他在门槛上跪了三四个时辰还不止,着了元心和橘子她们阿妈劝着才把那事平息了下来。
后来元心和橘子相约结拜为姐妹。学着村外街口说书人讲的桥段,她俩在屋后的山坡上各采了一束花,扯了自己的头发,疼得她俩都哎哟叫了好几声。橘子把它们缠在一起,然后俩人跪在地里,放任头发吹了出去。她们相视一笑,才结伴回了家去。
和橘子相识倒是圆了元心想当姐姐的梦,何况橘子还有一个弟弟。元心疼小宝像疼自己的心肝一样,每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必给小宝留一份。小宝便是橘子的弟弟,当年橘子她亲爸亲自允了她娘俩,一定好好抚养他们的宝贝,谁知道小宝还没出生就没了阿爸。郭婶时常念叨橘子她爸的好,便索性取了小宝这名字。橘子常对元心碎念叨让她不要对小宝太好了,元心却总是一如既往,说橘子的弟弟就是她元心的弟弟。
每每想到这里,元心总会想起自己的弟弟。是的,原本她是有弟弟的。
听阿妈说起,那时弟弟已经有四五个月大,好多时候还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声,可最后竟那么没了。后来元心曾不止一次的问过阿妈,自己当时身体再怎么差也不至于打掉快能生下的孩子啊。阿妈说,那时元心身体不好,瘦得像一根藤条,眼见着养不活的样子,当时家里条件远不如现在的好,好歹自己已经是养了一年多的孩子,肚子里的再怎么说也没有成形,加之父亲当时脾气很不好,母亲带着自己和元铮就不知受了多少气,计划生育又那么严苛,母亲带着元心四处躲藏,眼见着元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不忍见自己的孩子以后跟着受苦,所以便打了那个已经成形的孩子。
有时候元心也想,要是自己的弟弟平安生下,阿婆会给他取什么名字好呢?夏元心和夏元铮是就着他们的脾性取的,可弟弟不会像自己的哥哥姐姐一样给家里老是带去麻烦的。会不会像橘子那样勤快?便叫夏元勤?元心心思忖了忖,可那终究是不现实的事情。
(五)
转车在汽车站入口等候时,元心碰到了从机场赶过来的
闵涛。此时的他看起来稳重成熟,着了一身灰皮西装,和长途汽车站的形象格格不入。元心当时险些没认出他来,幸得他唤了她一声元丫头,她才回过神来。
闵涛是她的中学同学,也是老乡,元心家后来搬到街上时候的玩伴。
那时她小学刚毕业,脱了阿爸的管制,随着阿婆到街上的新家住下。阿爸在外出诊,常年待在老家,阿妈在家做活维持生活,时不时的下山送些米粮蔬菜,有时也呆上一段时间。阿婆年纪渐老,家里人考虑她腿脚不便,便合着同元心搬到新家照顾饮食起居,得着老哥元铮再也不用寄宿在学生宿舍,可以好好准备初三的学业。
离家时阿妈给元心收拾旧衣服,抖了几只黑麻袋便道,到街上了要好好学习,听阿婆的话,准时吃饭,一天别净想着那些甜的辣的香饽饽,晓得不?
元心哼唧了几声算是答话。阿婆拍了拍元心的头,听见没,元丫头,阿妈说的你可得记明白了。
晓得了。元心吐吐舌头,吧唧吧唧了嘴巴,便拾着自己的布书袋朝坡下小钟家走去。留着驮了一身东西的老妈扶着步履蹒跚的在后面收拾。
你可算来了。小钟坐在自家的木凳上摆弄篾条,抬眼瞧了元心两眼便站起身来。
你在做啥?元心瞧了瞧小钟悄悄收在背后的手,眼睛变得贼亮。
喏。小钟自身后拿出编的差不多的小篾篓,精致而小巧。递给元心。
你在哪儿学的,这么厉害!元心活像见了宝贝似的,高兴得直跳,一直摆弄。
你喜欢么,这是我自己看着阿爹做竹筐瞎琢磨出来的。小钟听了元心的夸奖,有些不好意思。
太喜欢啦!哈!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能耐呀,小钟。元心笑嘻嘻的,把竹篾篓子翻来覆去的摆弄。
你小心点,这刚做的,不知道耐不耐力呢!小钟正欲阻止元心惊险的动作,可刚不巧,翠绿色的小竹篓提拉处滑了边儿,几支篾条儿散了架。
啊!怎么办,小钟!你的竹篓。元心惊呼之中把散了的竹条递给杨小钟。
小钟接过散架的竹篓,嘴角泛过淡淡的笑,没事儿,都怪我做得不够好,还不够火候。再加点工做牢实点就成!
看来是你得同杨阿爹好好学啦!元心还想说点什么,却听见老家屋子那边传了一声叫唤,元心,走啦!是阿妈的声音。
就来!元心的回音很大,振得树上的鸟儿都扑哧扑哧地飞。元心笑了笑,回过身子看向正低着头摆弄竹篓的小钟。
我要走了。元心的语气突然低下来。
去街心上学?今天就走?小钟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元心。
嗯,过一阵就入学了,我同阿婆先到家里熟悉熟悉。元心此刻的语气又柔和了起来,活像作弄别人欢快的样子。
哦。小钟似乎明白了什么,又顾着摆弄自己手里的东西。
元心眼睛闪了几下,摇了摇小钟的手臂。没事儿的,到时候咱俩又分在一个班,一起上学,没事就来我家吃饭,我阿婆做的笋尖炒肉可好吃了!就像小时候那样!元心以为小钟是在意她家在街上买了房子不能常回家才闷闷不乐。
元心,来搀着阿婆!你阿妈和元铮杂七杂八的东西搁身上太多了。元心阿婆在坡下使劲叫唤。元心往那头望了望,又回头着急地看着杨小钟。
没事儿,到时候一定去你家的。小钟又换成了平常那幅吊儿郎当、笑呵呵的样子。
那我走啦。元心同小钟家里人一一打了声招呼,便自顾自地跑去坡下了。
小钟继续摆弄着手里的竹篓子,眼底闪过一丝悲哀的不舍,但又转瞬不见。而元心更不知道,此次离家,和小钟一别便是多年。
是到街上的第二天,元心便认识了她的邻居——闵涛,以至后来俩人一直牵绊了三年的中学生活。阿婆以带她熟悉环境的由头,带着元心走家串户,一一拜访。元心虽不喜欢这种寒暄往来,可好歹没来过街上几次,由着好奇心的念头便也跟着阿婆耐心游荡在街上的各家各户里头。
阿婆在家做了晚饭,饭后领着元心到闵涛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元心那时好奇心更浓,四处打量东张西望。眼下正是一家家庭灯饰商店,晚上所有琉璃灯饰都点亮了,好看的紧。元心一下就迷住了闪不开眼。
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楼道处传来一声轻啜声。闵涛站在楼梯口,嘴里呷着柠檬茶小口喝着,眼睛却瞟着元心所在的方向。元心心气原本就高,和小钟、橘子玩耍都不曾听见这般说过她,听了这话心里便来了气,拧脱阿婆的手就去论理,闵涛见她如此,便也停了脚步用一双清澈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这一盯还好,让元心也慌了神,抬头便迎过去。这不!因着初来乍到的源头,元心对这铺了光滑地板的屋子实在不熟悉,一不小心便摔了个四仰八叉,还顺带打翻了几只价格颇贵的水晶盏子。这可怎么得了!闵涛当下就红了眼睛,盯住元心便朝楼上喊妈。
元心此刻摔得脑子近乎分崩离析,脑冒金星,分不清东南西北。元心阿婆更是慌了神,怎的好好的拜访竟生了这样的事儿!扶着元心便叫,小涛,你妈咋的还不下来?
原来阿婆同闵涛家是旧识(所以后来特地搬到元心家楼上),元心听了这最后一句,暗怨阿婆怎么没在路上同她说清楚。待她脑子清醒一些,才知道,她打碎了的灯盏已经送去修整,闵家妈妈着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不仅没让元心家赔钱,还让闵涛顺着道了歉。弄得元心阿婆后来也很是不好意思,看见闵涛总要让元心送一包糖炒果子去,弄得元心看见他就有一种打人的冲动。
那时的元心能是好欺负的主么?一个道歉就合着把这事解决了?有着阿婆做后台,谁敢伤了她之后还能安然无恙的?虽说打破灯盏子是她不对,可前因后果也是因为他闵涛的缘故,元心可从来不是吃亏的主儿!她和闵涛这梁子是结定了!
(六)
元心眼下正生着闵涛的闷气,一周之后上学又不见小钟在班里,向阿婆一打听才听说小钟没在学校上学。索性翘了下午的课跑回老家,赶至杨家已是傍晚时候,元心气喘吁吁地跑到杨家门口。见一家子都坐在灶上吃饭,独独不见小钟人影。
小钟呢!杨阿爹!元心此时喘气喘得厉害,脸色更是通红一片,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磕得元心生疼。
杨老爹此时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桌上打鼾了,倒是杨大钟(小钟他哥)反应了一下,手里拿着一只野鸡腿往嘴里塞了几口,便囫囵不清道,小钟跟咱幺爸去县里打工了,你不知道?显然他是对元心不知道这事很惊讶了。想来也是,村里谁不知道杨小钟自小同元心要好,简直就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自个儿和元铮要好,便也没在意个啥,可谁要是欺负了元心,小钟连自己这个当亲哥的的都不放过!可眼下连小钟去县里了元心都不晓得?这里面有猫腻儿,那是肯定的。杨大钟又咬了一口鸡腿,扒了两口大米饭,吃得乐滋滋的,根本没理元心着急的模样。
杨婶从里屋出来见元心热乎乎的样子,寒暄了一阵,准备让大钟拿副碗筷让元心一同坐下。可元心倒也直截了当的拒了,细细一问才明白,小钟决定去城里打工是暑假就定了的。
元心埋怨小钟一声不吭便走了,连个音信都没留给自己。想来也怪自己,这段时候尽想着去街上上学,又准备收拾搬家,许久都没同小钟讲过话,连那天走的时候也是!元心想到这里更是后悔万分,莫不是因为自己小钟才想着离开的吧?
后来在学校套了小钟他哥好久的话才知道,小钟是因为自己学习不好,家里又没办法供两个孩子上学,更甚的是小钟他妈又怀了一个妹妹,阿爸又没有固定工作,阿爹阿婆年岁大了身体不好,自己正好不想上学堂,喜欢琢磨小东西什么的,前一段时间正好遇上幺爸从县里回来,说了好些事儿,更是觉着要去看看,爸妈也没劝阻,所以便退了学在元心离家两天后便出发走了。可元心当时是怎么也不相信有这事的,她总觉得小钟是有什么事才不上学的,可当时又没怎么细细的想明白。
一日街上正当买卖,元心碰上了小钟他阿爹,收到了他给的一只竹篓。元心拿到手上自是喜不胜喜,这不也想着前些个时候小钟编的那一只么?杨阿爹简直比亲阿爹还好,想到这里,元心脸色又黯了下去。唔,自己亲阿爹都没见过呢!要是他在,肯定不知道多疼自己。杨阿爹自然没发现元心脸上的变化,只是喜上眉梢的,没说什么。元心道,杨阿爹,你怎么想着给我送了这个一个精巧的篓子!以前在家亏我求了你那么多次!元心眼珠一转,笑嗔又道,莫不是想我走了没人给你挠背?还是想着我阿婆做的卤毛豆?
小丫头尽说胡话!杨阿爹把背上的篓子又提了一下,来缓了肩上的压力。抬起头来才道,这只篓子,是上次小钟在家里做的,那小子在家里不知央求了我多少回,就为了做这只篓子!这不,我让他给我在林子里头砍了半个月的竹子,说是让他回报我这个当阿爹的辛苦,实际上也是为了让他自己练练臂力。合着整整一个月帮你杨阿爹我做篮竹才好的,又是拖又是砍的,简直磨了小钟一层皮。连小钟他哥大钟都暗自称奇,念叨这平常连洗饭碗都能拖上一个时辰的人怎么就突然转了性?还不是合着元丫头你的功劳啊!看来你的离去着实打击了这小子不少。真是,臭小子连学习都不好,非得给你做这个劳什子篓子!杨阿爹叹了一口气。
你说这只篓子是小钟做给我的?元心此刻觉得没有什么能比让她听见这话更吃奇了。
你这不是要去街上上学了么?小钟想着也没有什么留给你的东西,知道你喜欢那些小玩意儿,所以每日每夜的破竹块,削篾条织了大半个月呢!可后来不知怎的,那提把的地方兴许没粘牢,就坏了。小钟看你走得急,那只篓子怎么修也没修好,便留在他房子里了。
那只篓子是我弄坏的。元心在心里这般想,却只想听到更多小钟的消息。
前些个日子,我到他房里拿锄刀,这才见了那篓子还在他床底下好生躺着呢!这不,倒腾了两下就顺便带给你了。杨阿爹还是叨叨个不停,活像喝醉酒说胡话的样子。
可元心此刻并没有理会什么,手里提着那只篓子,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幸好,这只原本就属于她的篓子,还是到了她的手里。没事的时候,元心总爱在主灯下静静看着那只篓子,那时她就会想小钟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有没有长高,还会不会经常流鼻涕呢?想到这些,元心就会在梦里呵呵的笑。
时间长了,元心渐渐明白,小钟对她可能还是有着比别人多了一分的情感的。可那时的她不明白,后来明白了却也知道,小钟隐隐对自己懵懂茫然的情愫,表现在很多问题上。学习家庭和时间的差距总会将他们越拉越远,而元心也始终是将他当做儿时的玩伴,这是既定的事实。
(七)
元心个子低,来到学校第一天便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橘子却以略微发福高大的形象被分在了后排靠窗的地儿,后来期中测评成绩出来还不幸分在了另外一个班级。这事对元心和橘子俩人打击都挺大,弄得俩人没啥话头可聊,只好一心扑在学习上,以求俩人以后再聚到一起聊聊家常。
可不巧闵涛正好同元心分了同一班,要巧不巧的是,那时闵涛正坐在元心的左后方,弄得元心每次都想转过头去把笔头插在他鼻头里泄愤。
这日元心课后无聊至极正咬着笔头在教室里发呆,朦朦胧胧之际感到后背有人老是一个劲的倒弄她的头发,当下便生了怒气。转过身去头发却被因为扯住而叫了几声,原来竟是闵涛用圆珠笔把她的头发缠了好几圈,正饶有兴致的看来看去。元心一边把住自己的头发,一边就骂了回去,你无缘无故抓我头发神经病啊你!
闵涛白了元心一眼,把圆珠笔放在手心里打转,似乎丝毫未将元心的话放在心上。元心正要发作,上课铃声却适时响起,硬是让她把怨气给别了回去。等到放学过后,却发现闵涛早已不见踪影。
过了两日,正值学校举办运动会。元心趁了班主任离开的时候转了个空子,慢悠悠地走到街上正好碰上了瞎转悠的闵涛。好你个闵涛,平时在学校不好收拾你,放学了跑得比谁都快,这次被我逮着了可有你好看!元心轻啜了两口,抬手便抓住了闵涛的衣领子。
闵涛这会子哪是夏元心的对手,正琢磨着怎么脱身,肩头却被一只手给拍了几下,回过头来看清来人眼睛却笑眯眯了起来,盯着元心心里头直发毛。不巧闵涛身后冒将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元心看清来人时,心跳的节奏漏了好几拍。连抓住闵涛的右手也放了下来。
哟!好久不见。元心面前的少年笑嘻嘻的。
好久不见啊,你个假小子!闵涛以为身后的傅扬是跟自己打招呼,抬眼望去却发现他是盯着面前的元心,心中不禁诧异。
你俩认识?闵涛心中甚是好奇。
不认识。元心头也不抬,便往学校大门走去。
这么说,我走这一年,班里还发生不少事儿?闵涛听完傅扬的话,眼睛瞟了瞟学校大门,若有所思。
原来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被调走以后,元心始终提不起学习的劲儿,新来的男老师老是喜欢捉弄她,给她起很多的外号。考试错了的题一分一个板子,班里的同学稍微厉害一点的都被打得手上满是血泡。元心那会儿也是极为害怕的,那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她起了外号,还让她当面答应着,不然就一样的打她。数学老师也欺负自己长得矮逗弄自己在鼻梁上放了跟棍子还不让自己动一下。元心现在想想都不知道那根棍子怎么放上自己的鼻梁的。后面的同学燕子那么揩鼻涕还不被老师罚。老师就是故意的,一个隔壁看笑话的老师说,你们班主任这么欺负你,用你鼻子上的着杆机关枪打死他得了!说罢还模仿起了声音,嘟嘟嘟嘟!弄得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元心那时真的是受够了欺负,男同桌和老师每日的调侃,让她一直颠覆了小时在家的那份野蛮。五年级上完以后,外婆家正好搬家到街上,元心说什么也要搬到街上和外婆住在一起,硬要去中心小学上课,于是便认识了闵涛的铁哥们傅扬。
傅扬是闵涛小学同学,那时闵涛五年级上完便被父母接到外地,小学毕业才回到街上上中学,所以对元心不甚了解。傅扬那时候和元心打过几次照面,元心那会剪了个波波头,个子又小巧玲珑的,便被班上同学打趣,时常叫她假小子,傅扬便是发起人之一。闵涛又听了傅扬一阵倾诉,对夏元心这丫头更是好奇起来。
元心这日放假待在阁楼房间的窗边上写作业,刚放下笔准备休息一下,正盯着小钟留给自己的竹篓子发呆,想着当初小钟突然辍学的原因,到底是家庭困难或是其他的原因,他说他学习不好便辍学了鬼才相信!元心拍了几下竹篓子,却被站在身后闵涛见了,又是受了他几分嘲笑。元心一下警觉起来,抓起篓子便往身后打去。
你没事干嘛到我这里来,是不是作业没做好,皮又痒了?走路都不带声音的?元心想想就来气,闵涛这小子就仗着阿婆待他好,老是往她家里跑,还总是调侃她,每次做的蒸香肠总会被他吃去大半。眼下要不是大哥元铮上初三学业较重,元心不好劳烦他,凭着自己好歹是他的亲妹妹又是救命恩人的份上,能由着闵涛这小子这么欺负自己?
元心学着闵涛的样子白了他几眼,便收拾了几下自己的书桌。闵涛见了眼皮子跳了几下,便道,你阿婆叫你下去呢,你咋不听?
我没听见。元心没好气道,但却准备下楼去。闵涛跟在她后面,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
(八)
元心?下来啦!非得我让小涛去叫你,你闵家表叔要搬家,正好搬到咱隔壁楼上,我今天做饭叫上他们一起吃,你现在去帮着他家搬些东西,顺当锻炼锻炼身体成么?阿婆在灶房里大声叫唤,弄得元心感觉很是奇怪。
为啥他家要搬到这来!元心溜进灶房,对着阿婆不满道。
他家不是做灯管生意么?眼下要扩大店面儿,楼上的房子要做成仓库,闵涛学习不大好,他哥又要考大学,他家整日搬弄货物的杂音实在不好。房间又太小了,所以便搬到这边了。
那怎么搬到这来!元心瞧了瞧笑得一脸无辜的闵涛,心中更是不满。兴许是阿婆知道闵涛跟元心这丫头照面当天就有些梁子,但好歹还是费心解释了起来。
这不是离学校近的很么?再说你俩又同班,以后学习还可以帮衬着点,你哥也上初三了,有啥不懂的还可以互相商量不是!阿婆在洗腊肉,一边烧着水一边回头盯着元心所在的地方。
哼,我跟闵涛互相学习?得了吧,不招惹他就阿弥托佛了。元心闻了闻腊肉在热水清洗之下飘出来的香味,不情不愿跟着闵涛走在去他家的路上。
闵涛在路上突然提起傅扬的事儿,他突然想起些什么,马上屁颠屁颠地跑到走在前面的元心旁边,便道,你小学六年级还在中心小学上过半学期课哪!
元心听见这话抬头瞧了闵涛两眼,便道,是啊!上了半学期,后来又回去了。怎的,傅扬跟你讲的?元心话锋一转,停下来抬眼看向闵涛,盯得他心里直发毛。
呃…我们聊天时候聊到了,嘿嘿。闵涛似乎对于谈论别人八卦这事有些不在行,双手摩挲了几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元心继续往前走,一边看着闵涛一边便道,那你小子啥时候跟傅扬那么熟了?元心眼里似乎有些疑惑。
哦!这事啊!我和傅扬本来就是铁哥们,我们可是五年的小学同学呢。当时我妈跟别人跑了,我爸意志消沉带着我到外地上了一年学。后来生意做得不好才回来自立门户到现在的样子,后来呢,就娶了你们老家的一个媳妇。
这话我倒是听阿婆讲过,那闵涛现在的阿妈是他爸后来娶回家的,听说是在外地认识的,性格很好,正好又是一个地方的。闵涛他爸想着自己一个大男人,又带着俩孩子,确实需要一个女人来照料生活,所以便把那个女人娶回了家。闵涛事实上不大喜欢自己现在的新妈,而惧于阿爸暴躁的性格,还有那个女人对自己确实不错的份上,闵涛也逐渐淡忘了下去,但在心里却依旧是对她有些排斥。后来元心才知道,闵涛嘴里的那个女人,也就是他的后妈,竟是阿婆娘家在外打工多年的表侄女,难怪阿婆同闵涛家关系如此紧密,竟是由着这样的源头。当然这些也是后来她上高中那会,闵涛他家搬到城里阿婆在睡觉前夕跟她讲她才知道的,不过这些元心却从未跟闵涛说过,只字未提。
闵涛说这些话的时候表现得很平淡,就好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元心在侧路边上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有些伤悲,她沉默了下来。是的,元心家庭情况不大好,自己身体也不好,父母也时常为了自己的病吵架。大哥元铮时常也不搭理自己尽做自己的事,橘子现在虽然在读书但家里的活也重,平常不在一个班话题更是少得可怜。小钟也远走他方,连阿婆平常都只是找着与她岁数相仿的人聊天。想想也是,阿爹离开阿婆那么多年,阿婆总是一个人带着阿爸长大,供他学习,还要张罗家里的活计和阿爸娶媳妇的事儿。一生年老,还要照顾她和元铮的生活。而她一个人孤独的只剩下学习,只有偶尔才能回想一下她儿时无忧无虑的生活。她突然很能理解闵涛,她觉得他们很相像,至少说在某些方面来说。
元心就这样听闵涛诉说着他的故事,他们就这样交谈着。元心觉得闵涛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她想闵涛初见她那会应该是因为他继母的由头才那般说她,而她竟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跟他结下了梁子。不知不觉,二人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后来二人升入初二年级,因为学习成绩优秀,元心被班上同学选举担任班上的学习委员,而闵涛是班上的团支书。那时二人的关系更好,时常约着傅扬和橘子到外面野餐,也会坐在院子里一起讨论课文新一章节的题目,有时一谈就是凌晨。所幸要准备中考,学校老
师便也没多大管束他们的行为。再往后就是听到傅扬和橘子交往的消息,也因如此橘子和傅扬的成绩受了很大影响。那时元心闵涛二人虽没表示什么,但想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们都是以学习为重的人,四人后来竟也没有长久联系。
中考之后不久,四人各自有了新的人生。元心也没想到,这一不联系,竟就是好几年的光阴。
(九)
元心从以往的思绪里拉回来,准备把沉重的行李放进大巴车里,却被人帮着提了一把。抬头一看,竟是闵涛。
此刻她的脸色似乎有些不自然,兴许是各走各方多年不见的原因,元心竟对着闵涛说了声谢谢。显然听到这话闵涛也楞了一下,但转而他恢复绅士风度,轻声应道,不用谢。
呵,不用谢。想来闵涛和元心什么时候有过这般客气的时候?即便二人后来关系不错,但闵涛中学时候吊儿郎当,痞里痞气的样子她可依旧映象深刻的很。
放好行李,元心闵涛二人先后坐到车里。近日并非假日高峰,客流量并不很多。等到大巴车开动,加上元心闵涛二人在内也不过十多个人。
是闵涛主动坐到元心身边的,车上人少,大部分人并没有对号入座。闵涛坐到元心旁边,寄上安全带,眼睛便阖着休息。元心现下心中实在有些无语,更有些黯然。本以为他坐到自己身边是要说些什么的,让她以为他是要谈当年的事情,当下心中便有些忐忑,心跳不停。虽说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但现在旧事重提,元心还是觉得有些不自然。她把脸别过去,看向窗外,思绪飘向从前,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过头去闵涛突然睁开的双眼。
八年前,元心和闵涛正是初中二年级学生的时候。
元心坐在自家的阳台上吃阿妈前两日从老家带来的生花生,旁边的闵涛正在专心剥着花生皮放在白瓷小碗里。元心趴在窗台上一会抓起几粒碗里的花生米往嘴里塞,一边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闵涛站在阳台上,窸窣了好久才开声道,元心,你听说周灵均的事儿了么?闵涛的问句似有意无意间提起。
哦,对了,橘子就是周灵均。那时橘子本名叫周灵橘,可后来元心总嫌弃橘子的本名很奇怪,越看倒越像一只黄橙橙的橘子,平常念叨念叨也就算了,可不能大名也这样没法没章。于是元心便串掇着橘子她妈郭婶改了橘子的名字。那时她还对郭婶说这是她阿爸的主意,说周灵橘这名字带着暗意,以后橘子会没啥出路的,改成灵均多有灵气呀。元心说谎话的时候大气都不带喘一个,竟也让大字不识一个的郭婶信了这话。果真后来橘子改了名字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她家里情况也大为好转,乐得郭婶时常到她家来帮忙做活,对着元心她爸直道谢,弄得她阿爸老是云里雾里,以为是他治好了郭婶她家那几头瘟猪的病这才谢了他的。可好歹也不用见着了这事就重提吧,这事让元心也老是忧在心里头,时常保佑这可不要漏了陷才好。可后来橘子那人老实得很,还是跟她妈交代了实情,不过好在郭婶通情达理,并没有怪她,还夸元心心眼好,这名字改得正是好,多有灵气!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元心虽后面想起,但依旧觉得羞赧。
元心当然知道橘子的事,他们交情匪浅,有什么不知情。元心吧唧了几下嘴巴,抬头迎上闵涛的眼睛便道,你说的是橘子和傅扬交往的事吧。
嗯。你没有什么想法?闵涛听到元心这般平淡的回答,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没有啊,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我们没有权利插手不是么?元心摊了摊手,准备收拾白瓷小碗,却被闵涛抢了先。闵涛把剩下的花生米一把倒进嘴里,边吃边道,你不是很在意学习的么,最好的朋友因为恋爱学习就因此受到影响了你不关心么?闵涛有些气急。
对呀!我就是在乎学习,我自己的学习,怎么了?他们要不顾学习只顾恋爱我有什么办法。元心似乎也有些激动,不知是为了他们几人这么久的友情,还是为了闵涛对她如此深恶的语气。
闵涛对元心的反应也是吃了一惊,不禁为自己的言行感到悔意。对不起,元心,我不是有意……我……闵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元心道。算了,我没事的。我只是想他们有自己的选择,我们毕竟不能帮他们些什么,有的事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解决。就像每个人的家庭,旁人谁都插不上。谈一场恋爱或许能让他们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许到时候一切问题都会解决。元心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泛着淡淡的光彩,此刻的她早已脱离了幼时的稚气,性子已经变得愈发成熟,脸闵涛都能明显感觉到元心此刻若有若无的沉闷之气。
是啊,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任何事都要抓紧机会解决清楚不是么?谈一场恋爱也挺好的,就当挥霍一下自己的青春而已。
然后,闵涛开口了。
那我可以喜欢你么,元心。闵涛的声音不大,元心当然听得明白。他的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不容置喙。
什么?元心刚刚才缓过神来,听到闵涛这话心里突然抖个不停,可闵涛却只是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元心心底更是发毛,她平静了几秒钟,才道。
我觉得你就像小钟一样,一如既往地对我好。虽然我知道你们不是一样的,但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夏元心最好的哥们,你明白吗?
你说的是真的?闵涛的神情看起来很认真。元心慎重地点了一下头,全不同于以往的天真狡黠。闵涛呆愣了几秒,便哈哈大笑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元心的肩头。
哈!你这元丫头,被我吓到了吧?看跟你说说就相信啦!元心听见这话便松了一口气,正要发作便又听闵涛念叨。
不过。闵涛话锋一转,我喜欢你确实是真的。元心两只眼睛又鼓得像铜铃一般死死盯着闵涛。
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一样,我们是最好的哥们不是么?哈哈!闵涛又是一阵大笑,元心受了刺激,便追着闵涛一路打,二人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争来斗去,好一副纯真的美丽场景。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的元心和闵涛,都不再是以前的自己。
(十)
元心回过神来睁开眼睛,正好对上闵涛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坐正了身子,咳嗽了几声假装在手提包里找矿泉水来掩饰自己的不适之感。可翻上翻下却丝毫不见矿泉水的影子。元心拍头一震,忽才想起刚刚把水落在候车厅里的椅子上了。
闵涛此时却是笑出声来,递给元心一瓶娃哈哈矿泉水。
你还是老样子,元心。
你倒是变化不少。他们的话语简短,生疏但有礼。或许是成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连他们的话语都变得有条不紊,说什么话都好像是在心底琢磨好了才讲出去似的,再也不想年轻时那会不经大脑的思考的胡说八道了。确实,岁月催人老,经历了不同的东西,有了自己的新圈子,该是什么样的状态就该以什么样的面貌来表现自己。这是元心走入社会后学会的第一件事情。
周灵均嫁人了,两个孩子都会走路了。
哦,是吗。元心的回答漫不经心,似有意无意,折射出一种淡淡的哀怨。她是知道的,橘子中考考得不理想,去了一个并不很好的高中,上了一年学便外出打工。元心当然能够理解,在外面总要考虑自己未来,女人不过是为自己找一个依靠罢了。
而让元心吃惊的是橘子的两个孩子都会走路了,而她自己也不过是大学毕业不久的新人。可想而知,橘子的命运在她未成年的时候便已经被束缚在家庭的囹圄中了。对于婚姻,元心现在是恐惧的。婚姻是牢笼,所有的一切都会变。至少在元心眼里,橘子的现状便是如此。或许这也只是她作为旁外人的想法,而当事人或许乐在其中,毕竟所有的事,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么多年了,从高中以后便没再联系,似乎她和橘子的隔阂越来越大。
闵涛拿出香烟点上,抽了一口,继续道,傅扬腿残了,现在在我的设计公司里。
那橘子怎么生活的?夏元心最先反应的是竟然没有很在意傅扬,对首先听到傅扬受伤的消息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橘子,或许她曾经并没有想象的那般迷恋他。是的,曾经的元心,喜欢过那个男孩。不过,都已经是曾经了。
而最后和橘子结婚的却并不是傅扬。元心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局。他们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可听到这些,元心依旧很是悲伤。他们在这个城市里踽踽独行,努力打拼。可到头来,不管是中途辍学的橘子和傅扬,还是一直求学直至毕业工作她和闵涛,都没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得到什么便会失去另外的东西,这便是自然的法则。
而在这个追求的过程中,他们都丧失了原本最纯真的自己。不管是因为时间上,或是精神上的原因。这个世界原本便这般残酷。
你要见他么。
算了。元心知道傅扬现在还不知道她曾经喜欢过他,这是她和闵涛的秘密。
闵涛一直保守着元心的秘密。元心曾经喜欢过傅扬,就是在她转入中心小学的那一个学期。后来她一直把她他放进心里,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傅扬和橘子在一块的事儿。或许从那个时候她和橘子的感情就已经开始变味。不够现在想想,不过年少的懵懂青春,虽然拿出来说说没有什么,可要一个当初啥都不知情的人突然知道了这一段,元心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
而对于闵涛来说,同样有一个永远不会让元心知道的秘密。闵涛曾经是真的喜欢过元心,所以即便过了很多年,感情在岁月的洗礼中变化了许多,他却还是喝着他们曾经最喜欢的王力宏代言的娃哈哈矿泉水。
老家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虽然发达了不少,但还是在乡村,没有直达的航班和列车,只有不断的转车才可以。这次回家本来是可以开车回去的,但是他好久没有做县里的班车了,甚是还念高中那会的时光。可不巧正碰上了元心。
现在的他有未婚妻,而她也有男朋友。他们是最纯洁的友谊。他大学毕业自己创业,生意越做越大,而正是研究生在读。毕竟是老同学,所有的一切都云淡风轻了,他们终于也在一段时间的谈话中变得释然了。
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下车分别前,他的女友开车来接他,他递给她一张请柬。
一定来。元心微笑。
到时候带着你的男友噢。闵涛女友眨了眨眼睛,神色甚是和善,今年刚大学毕业。元心总是觉得她跟曾经的自己有些相像,但又说不出哪里相像。
元心回到家里两天,正好见到在外打工回来到元心阿爸这里拿药的橘子,当然还有她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子已经可以打酱油,女孩也正处于咿咿呀呀学发声的时候。橘子也清瘦了许多,再也没有孩提时代丰腴红润的脸色和身子骨了,甚至连打扮也变得十分如妇道人家的矜持老练。橘子和元心寒暄了几句,元心也尽了待客之礼。两个人无非是做着寻常人家在普通不过的事。元心心里却是波涛汹涌,可再想想,社会人情不都是这样么?之后便是释然了。
回家半月,和家中亲人相处很好。但她依旧再次启程走上了自己新的路途,在列车前进的路上,她做了好多梦。
她梦见和橘子在山上结拜为姐妹的时候,她们的头发缠在一起飞向山川;他梦见和小钟一起在深山里摘蘑菇的情景,有六月香,刷把菌,松鼠菌……还有好多,小钟好久没有见到了吧,每次回家她都会上杨阿爹家问问他的近况,虽然有他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出手,接通了又能说些什么?她都快忘记小钟的模样了;她还梦见和闵涛一起打打闹闹的样子,一起互戳对方痛处的样子,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
她还梦见了自己的亲阿爹,阿爹目光炯炯,精神矍铄,面目苍老却十分健壮,他教给她许多知识,比阿爸夏正德还多一些的知识……元心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元心在梦里醒来,又从梦里睡去。火车轰隆隆的声音,不再叨扰她的睡眠,而成了她此时最美好的催眠曲……
呵,乡音未改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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