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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端午节。我却没有一点儿濒临节日前的好心情,我的好心情都被父亲的话粉碎得荡然无存。父亲刚刚从我身边走过,走过时撂下一句话:“明天割麦子。”父亲的话像猝不及防定身的咒语,将我牢牢地定在院子里,无所适从。说实话,我并不讨厌劳动,相反,作为生在乡村,长在农家的我来说,每一次都会坦然地接受父亲指派给我的任务,就像士兵无条件地服从命令一样。但这一次我无端地起了逆反心理。毕竟,明天是端午节。端午节大小是个节日,节日要有节日的氛围,享受的是轻松快乐祥和,拒绝汗水劳累痛苦。可那时的我又怎么能够读得懂父亲呢。在父亲几十年的生活履历上,我眼中所谓的节日与他走过的每一个寻常日子,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而恰恰那些起早贪黑挥汗如雨热火朝天的农忙时节,才是他心中朝思暮想着的,最盛大的节日。
五月的阳光像利箭一样,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我羸弱的身体,我的眼前舞动着白花花刺眼的光环,晃得我一阵阵晕眩。我深深地提了一口气,一股青青的涩涩的略带清香的味道,幽灵般窜入我的鼻孔。麦香,这是五月最浩大的味道,也是令父亲闻之眉飞色舞欢呼雀跃的味道。这自然是太阳的功劳。村外是连绵无际的麦田,一晌暴晒,麦子由青变黄,从青涩到成熟,它身体里的体香也随之被锐利的阳光榨了出来,随风像洪水一般恣肆汪洋,淹没了我所在的村庄,在村庄上空飘浮,在巷子里游走,给村里的每一个人通风报信。
我走进屋里。屋里弥漫着另一种味道,淡淡的粽叶的清香,这种味道让我略显失落的心情为之一振。母亲正在包粽子。作为农村妇女,母亲当然知道农忙时节正一天天逼近,但心思细腻的母亲同样记得每一个节日的准确时间,即使再忙,她也会在百忙之中,让我们能够准时地吃到属于这个节日的食物,让我们在清贫的日子里,感知到生活中还有一丝丝的香甜。
母亲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是一个斑驳陆离的饭桌,由于沾满了水的缘故,原本暗红色的桌子变成了光亮的鲜红色。旁边是盛满水的钢笼锅,水里浸泡着江米,水上面漂浮着红艳艳的大枣。母亲熟练地铺卷包扎着粽叶,很快,一个玲珑小巧的粽子就呈现在眼前。我惊讶母亲的熟稔程度,这只是一年中这个日子唯一的命题作业,却被母亲驾轻就熟地就像每一天必做的穿针引线。我问母亲,什么时候能够吃到。母亲低着头说:“明天一早。”这让我有些失望。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大凡好的东西,包括眼前的粽子,要想得到,都遵循着一个亘古不变的规律:好事多磨。
第二天,或者说后半夜,我是被父亲震醒的。父亲雄浑的大嗓门,在静谧的夜里更像是一次小型地震。我又在床上磨蹭了几分钟,这才迷迷糊糊地起来。桌上放着一个盆,盆里装着粽子,粽子还冒着热气。旁边是零散的粽叶,显然是父母吃后丢下的。望着眼前这些曾经还在昨夜梦里出现的粽子,我竟然莫名地升起了排斥的情绪,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走出屋外。屋外,黑夜如磬,凉风习习。端午节的黎明,这一天最美好的时刻,我将怎样度过,我迷惘不知。凉台上放着一把镰刀,新磨过的,很锋利,投射着和此时的夜色和谐一致的光芒。这是父亲留给我最快的一把。我操起镰刀,一步三晃地走出了院子。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把麦田形容成蛋糕,我觉得这是我运用的做好的一次比喻。村外的麦田的确像块蛋糕,只是这块蛋糕太大了。头挨头,肩碰肩,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尤其在漆黑的夜色笼罩下,更是显得神秘莫测,不着边际。这样大的蛋糕,需要全村人付出努力,才能把它艰难地吃掉。属于我家的,只是切割出来的一小块。即使面对这样微不足道的一小块蛋糕,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心虚胆怯,望而生畏;可是对父母而言,这不啻是小菜一碟。相反,在如此巨大的诱惑面前,他们不免也会滋生出某些小人的心理,如果这些麦田都是自己的,那该有多好。
父亲穿一件粗布长袖短褂,和黎明前的夜色相得益彰。扣子系得严严实实。这是父亲标志性的装束。只要父亲往田间一站,不管头上的阳光多么暴戾无度,无遮无拦,他的这身装束就从没改变过。那时我就想,父亲就是地里的一块土坷垃,他的隐忍与坚强,已经习惯了任何形式的裸露和包裹。父亲弯下腰,左手搂一抱麦子,右手的镰刀一挥。锋利的刀刃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随着“嚓”的一声,麦子应声而倒。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父亲就像一条小船,他手中的镰刀就是拨船的桨,随着镰刀一起一落,徐徐向前,小船儿划向麦田的深处,也划向夜的深处。母亲也着一身粗布衣衫,头上还包着头巾。母亲个子矮,当她弯下腰时,就像吃水很浅的船,加之母亲力气小,没有父亲孔武有力,所以,母亲挥舞镰刀的动作,看上去迟缓而吃力。“嚓——”,声音拉得缓慢而悠长。可是,这只是我的主观判断,实际上,母亲并未被父亲落下,而是亦步亦趋,紧跟着父亲。我也学着父母的样,左手搂麦子,右手挥镰。但我的动作太过笨拙,镰刀在我手里明显不听使唤,总是顺着光溜溜的麦秆,向上滑,有几次都差点割到我的手。而且割出来的麦根参差不平,跟狗啃的似的。这让我气急败坏。可是越急,手底下越是慌乱。汗珠从我的头上冒出来,顺着脖梗流向后背,像几条蚯蚓在身上爬。针尖似的麦芒穿透衣袖,直刺我的胳膊,痒疼难忍。有好几次,我都想扔下镰刀,落荒而逃。
劳动能使人痴迷,同样也能让人方寸大乱,时间则成了身外物。不知不觉,天光大亮,太阳喷薄而出。这是五月的阳光,它的青春活力势不可挡。天一亮,我的拙劣便暴露无遗。加之炙热,疼痛,郁闷,联合起来一齐袭击我,使我更加狼狈不堪。这些,都被远在前方的父亲看得清清楚楚,他冲着我喊:“要是干不了了,就回家吧。”我明显听出了父亲的戏谑和嘲笑。我扔掉镰刀,一屁股坐在麦子上,像一滩烂泥。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无奈之下策划的一次“预谋”。那时,我正读高中,正是学习要劲的时候,我却迷恋上了足球,我花在足球上的时间明显要多于我花在课本上的时间。这让父亲恼羞成怒。父亲曾苦口婆心地劝过我,也曾歇斯底里地骂过我,但无论父亲使出什么样的组合拳,都像打在棉花团上,对我无济于事。最后,父亲终于忍无可忍,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用反面教材来刺激我,希望那样能够使我幡然醒悟,改邪归正。恰逢这时正赶上麦收,于是,很少干重体力活的我,就这样被父亲勒令和他一起下地割麦子。父亲要让我设身处地地知道:不思进取,玩物丧志所面临的后果和代价。
我坐在麦子上。端午节的早晨美丽极了。天空蓝得彻底,上面飘着乳白色的云朵。鸟儿从头顶飞过,洒下一串清脆的叫声,像含着晶莹的露珠。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绿树成荫。村子里有袅袅炊烟升起,不时还传来狗吠鸡鸣。端午节的早晨,就像一首天籁般的田园诗,清新,自然,和谐。只是我已无福消受。
我没有半途而废。我不想让母亲再为我伤心失望。我不能让父亲觉得我已不可救药。我拼着力气,强打精神,和父母合力在中午时分吃完了这块“蛋糕”,又在太阳落山前把麦子拉回家,摊在场院里。落日的余辉泼洒在金黄的麦子上,辉煌,壮丽,完美。潮湿呛人的麦香汩汩地吐出来,弥散在空中,覆盖了整个小院。
晚上,我躺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屋里静悄悄。隔壁传来父亲响亮的鼾声,一天的疲惫让这个平时强壮如山的男人也过早地进入了梦乡。母亲还没有睡,不住地翻身子。过度的劳作使本就虚弱的母亲更是雪上加霜。我拉上被子,蒙上头。端午节的夜晚,我们注定要在疼痛中沉沉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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