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散文集《忆高崇熙先生—旧事拾零》

阅览4850 作者:杨绛 来源:美文网 发布于
字数1108 阅读时长:大约 2 分钟 ☑

高先生是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大家承认他业务很好,可是说他脾气不太好,落落难合。高太太善交际,所以我们夫妇尽管不善交际,也和他们有些来往。我们发现高先生脾气并不坏,和他很合得来。

大约一九五○年,清华附近建立了一所化工厂,高先生当厂长。他们夫妇迁进工厂,住在简陋的办公室一般的宿舍里。我们夫妇曾到他新家去拜访过两次。

一九五一年秋,一个星期日,正是晴朗的好秋天,我们忽然高兴,想出去走走。我记起高太太送了我鲜花,还没去谢谢她。我们就步出南校门,穿过麦田,到化工厂去。当时三反运动已在社会上发动起来,但是还没有转为思想改造运动。学校里的知识分子以为于己无涉,还不大关心。

我们进了工厂,拐弯曲折,到了高氏夫妇寓所,高太太进城了,家里只高先生一人。他正独坐在又像教室又像办公室的客堂里,对我们的拜访好像出乎意外,并不欢迎。他勉强请我们坐,拿了两只肮脏的玻璃杯,为我们斟了两个半杯热水瓶底带水碱的剩水。他笑得很勉强,和我们酬答也只一声两声。我觉得来得不是时候,坐不住了,就说我们是路过,顺道看看他们,还要到别处去。我们就起身告辞了。

高先生并不挽留,却殷勤送我们出来:送出客堂,送出那条走廊,送出院子,还直往外送。我们请他留步,他硬是要送,直送到工厂的大门口。我记得大门口站着个看门的,他站在那人旁边,目送我们往远处去。我们俩走入麦田。

我说:“他好像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该走了。”

我说:“他大概有事呢,咱们打扰他了。”

“不,他没事,他就那么坐着。”

“不在看书?”

“我看见他就那么坐着,也不看书,也不做什么事。”

“哦,也许因为运动,他心绪不好。”

“我问起他们厂里的运动,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我觉得他巴不得我们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这话不错。他简直依依不舍似的,不像厌恶我们。我说:“也许他简慢了咱们又抱歉了。”

“他也没有简慢。况且,他送出院子不就行了吗?”我们俩自作聪明地捉摸来、捉摸去,总觉得纳闷。他也不是冷淡,也不是板着脸,他只是笑得那么勉强,那么怪。真怪!没有别的字可以形容。

过了一天,星期二上午,传来消息:化工厂的高先生昨天自杀了。据说星期一上午,工间休息的时候,高太太和厂里的一些女职工在会客室里煮元宵吃呢,回隔壁卧房见高先生倒在床上,脸已变黑,他服了氰酸。

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大约正在打主意。或者已经打定主意,所以把太太支使进城。

事后回想,他从接待我们到送我们出工厂大门,全都说明这一件事,都是自然的,只恨我们糊涂,没有及时了解。

冤案错案如今正一一落实。高先生自杀后,高太太相继去世,多少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他们吗?高先生自杀前夕,撞见他的,大概只有我们夫妇俩。

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

➥ 本文由(朗朗)编辑整理
➥ 更新于
分类
致词
感谢作者的辛勤创作与精彩分享,为我们带来宝贵的知识与灵感!您的智慧火花,点亮了我们的阅读之旅。
声明
文章的立场和观点与本站无关。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和网友投稿,本站仅提供空间存储服务。为了帮助读者更好地阅读文章,我们收集并进行编辑整理,并尽可能保留作者信息。由于互联网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可能存在作者信息不准确或标注佚名的情况。如果有侵犯您权益的内容,请联系我们删除或更正。

☤ 猜你想看

怀念父亲

父亲,对于我已变成了永远的记忆。年华如驶倏又一春,如今父亲去世已近六年,六年里父亲的音容笑貌时时重现在我的脑海里,温暖而又悲伤。每次听到刘和刚演唱的《父亲》都不禁使我热泪盈眶,也愈发怀念起父亲生前的日子,常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因为沾了家里有右派的光,父亲没能走进本该属于他的大学校园...

关于优美的哲理散文精选

哲理散文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深邃的思考,带领我们探索生活的真谛。优美的文字不仅能触动心灵,更能启迪智慧。以下是一些精选的哲理散文,愿它们能为你的人生旅程增添一份思考与感悟。 关于优美的哲理散文精选篇一:改变从纸质阅读开始 春节过后,自己有一种恐慌感。觉得自己天天做一些无聊的事情,听书也几乎停了...

梦中梦

今夜,你进入我慵懒自如的梦中, 在无边的草原上携手奔跑,一起追逐梦, 醒来前,用你双手,轻松自如, 轻轻抚弄我瘦弱的轮廓。 小绵羊慵懒地枕在你身旁, 牧羊犬在为你歌声伴奏。 昙花一现,只为与你相遇, 星星之上,闪动双眼, 只为,你能看到我身影。 给地球上滴下一滴淡淡的眼泪, 一位虔诚小哥...

带有古风味道的爱情散文

真正深切的爱情,是会让人要强到宁肯独自伤悲、也不愿破坏掉曾经那些高贵的记忆。下面是阅读网小编给大家带来的带有古风味道的爱情散文,供大家欣赏。 带有古风味道的爱情散文篇一:雨打樱红,何处诉离殇 天降暴雨,宛若惊鸿,来的猛烈,亦来的突如其来。走在夜雨之中,迷茫,酣畅……放声大叫,肆无忌惮,无所顾忌...

村居

我的故乡在一个山悠然水荡然的地方,离我谋生的地方并不遥远,二十多公里。 老宅子在小镇后面的山上,历经多半个世纪的风雨已经老态龙钟墙倾檐斜,似乎在注视它的时候刹那间就会轰然倒下。老院子的东墙已经塌了半边,本来只有一小簇的竹子已经从东边的墙角繁衍开来...